吴清源去世了

newbeing

第四章 天元 六
　　        1929年6月2日，日本棋院，“吴少年棋赛”第七场，吴清源三段执黑迎战“怪童丸”木谷实四段。
　　        两人入座，相向行礼。
　　        对于两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相互见面。
　　        木谷实看过吴清源的棋赛，那局对秀哉的让二子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经和吴清源有过交手的棋手无不对吴清源的棋技叹服不已，连从来不肯低头的前田陈尔竟然也承认吴清源的天赋在他之上！
　　        一个能请得动秀哉出马，被濑越宪作当做至宝，甚至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都心服口服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天赋？
　　        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真的就是当天让秀哉也狼狈不堪的那个吴清源吗？
　　        而对于吴清源而言，他听桥本宇太郎讲过很多和木谷实有关的事情，甚至从这些言语中能够听得出桥本宇太郎对木谷实的钦佩！
　　        吴清源的幻想中，木谷实一定是一个长相威严，气势惊人，坐在棋盘对面令对手感到压力巨大人物，就像本因坊秀哉那样。
　　        而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温文尔雅，长相秀气得简直如同一名女子！
　　        这个木谷实也许是吴清源所见过的容貌最为俊美的棋手了。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将会是怎样的一番胜负呢？
　　        不久，棋赛正式开始。
　　        吴清源取出一粒黑子……
　　        一天前，深夜。
　　        吴清源住处。
　　        桥本宇太郎找到吴清源，为他准备明天与木谷实一战。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这一战堪称是这一代棋手中最伟大的两位天才的首度交锋，为此桥本宇太郎急切难耐地想要知道吴清源会怎样迎战。
　　        “桥本师兄，能再给我介绍一下木谷实的棋风吗？”
　　        “木谷实的棋风……很保守，斤斤计较地牢守实地，但守得坚不可摧，连擅长乱战的小野田千代太郎和雁金准一都无力攻破木谷实的坚阵。木谷实擅长于步步为营地蚕食对手的势力，就像披上了铁皮的战车一样！”
　　        “若我明天强行进攻他的阵势，师兄你觉得我有多少胜算？”
　　        桥本宇太郎稍稍思索了一会。
　　        “以你现在的棋力，胜算不足三成。”
　　        吴清源沉默了一会，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紧接着，吴清源对桥本宇太郎说出了一句令桥本宇太郎震惊的话。
　　        “与木谷君一战，第一步，我打算走在天元……”
　　        日本棋院，棋赛开始，吴清源落子……
　　        黑子初手——天元！
　　        吴清源第一手下在了天元！
　　        不用说木谷实，连记谱的人都吓了一跳。
　　        初手天元……日本围棋史上终于出现了第三个把第一手黑子落在天元的人！
　　        这个人是初登日本就震撼棋界的那个吴清源！
　　        木谷实看着天元一子，陷入了沉思。
　　        吴清源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胜负的人，他下出这一手一定是有用意的。他的目的究竟在哪里？过去曾经下出过这样一手棋的涉川春海和黑田俊节最后都输棋了，这足以证明天元布局绝不是有利的布局。吴清源究竟是研究出了什么样不同以往的奇招呢？
　　        也许木谷实所能猜测到的最大程度就是：过去对阵天元布局，对手为了与天元一子抗衡都会选择下在目外；若本局我也用不擅长的目外开局，吴清源就可以破坏我所擅长的牢守实地的坚固棋风，从而寻找到战机？
　　        木谷实细细考虑了一会，举起了棋子。
　　        左上角，小目。
　　        吴清源，有什么奇招都使出来吧，让我也见识见识你非同寻常的天赋。
　　        黑棋下一手，右下角，小目。
　　        木谷实眉头一紧。
　　        就这样应对？这种招法和天元一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白子第四手，左下角，小目。
　　        黑子第五手，右上角，小目。
　　        平平无奇，似乎只是棋盘中间多了一个黑子而已。
　　        初手天元究竟用意何在？难道只是故作疑兵？
　　        木谷实谨慎地猜测了很久，但始终找不出吴清源究竟意图何在。
　　        再考虑也没用，棋盘上终究还是靠棋力决胜负。
　　        木谷实取出白子。
　　        白子第六手，右下角，目外——挂角！
　　        黑子第七手，左上角，目外——挂角！
　　        吴清源，你不防守吗？
　　        可是这么一来你可就失算了——原本你是黑方，你拥有先进攻的权力；可你将先手之子莫名其妙地放在了天元上，现在先手是白棋的，你可谓是自掘坟墓！
　　        白子第八手，右上角，目外——再挂角！
　　        黑子第九手，左下角，目外——也挂角！
　　        木谷实隐隐约约开始猜到吴清源打算干什么了，但是——这件事实在太疯狂了，他有点不大敢想……
　　        应该……不会这么荒唐吧……一定是我想多了……吴清源不会这么荒唐吧……
　　        下一手，白棋在右下角夹击黑子。
　　        再下一手，黑棋也在左上角夹击白子！
　　        这……难道……
　　        下一手，右上白子跳靠攻击挂角的黑子！
　　        再下一手，左下黑子也跳靠攻击挂角的白子！
　　        请注意，这每一步棋吴清源都没有进行过哪怕一秒钟的思考！
　　        不带这么玩的！
　　        木谷实立刻站起来，跑到门外把组织者喊过来——他要抗议！
　　        木谷实抗议的内容是：他学我下棋！
　　        组织者那边听得一愣。
　　        学你下棋？什么意思？
　　        木谷实开始七手八脚地解释：就是……我怎么下，他就怎么下……
　　        组织者更愣了：下棋当然是你怎么下他就怎么下啊，就好像跑步，还不是你怎么跑他就怎么跑？
　　        这也申诉？难不成要吴清源用脚跟你下？
　　        木谷实快要疯了：我是说，我下在哪里他就下在哪里……不对，是说他的下法和我一样……也不对……他下的位置和我下的位置正好呈中心对称……
　　        这事可解释不清楚……
　　        终于，在记谱员的帮助下，木谷实总算把这件事给解释清楚了——吴清源一直在模仿木谷实的行棋！
　　        一天前夜里，吴清源的住处。
　　        桥本宇太郎大惊失色：吴清源，别犯傻啊，作棋手要有道德底线的啊，不能故意输棋的……
　　        然而，桥本宇太郎只是还没能理解吴清源太过前卫的思路而已。
　　        吴清源的想法是：第一手落在天元，然后下面每一手都模仿对手的棋，将棋子放在与对手棋子正好对称的地方！
　　        这样一来，由于双方的棋一摸一样，因此棋型也应该是完全一致的。
　　        然而，棋盘上交点的数目不是偶数，而是奇数——361个点！双方如果棋型完全一致，最后终局的时候一定会多出一个点，这一个点就将决定这局棋的胜负！
　　        这个点就是天元！
　　        二百多年前涉川春海看着天元一子，想着宇宙繁星，他意识到了天元这个点是特殊的，是整个棋盘上最独一无二的点。但是，他无法理解这个点究竟如何独一无二，究竟为何是棋盘上最与众不同的一个点！
　　        二百多年后，一代奇才吴清源找到了天元一子最独特的地方：它是无法被模仿的！
　　        棋盘上可以有四个三三，可以有八个小目，甚至可以有九个星位……
　　        但是棋盘上永远只能有一个天元！
　　        桥本宇太郎迅速被吴清源的思路所吸引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棋路！
　　        按照这样的模仿棋走到最后，黑棋将一定获得两目到三目的胜利！
　　        难道吴清源发现了围棋规则的漏洞？难道他找到了执黑棋必胜的方法！
　　        棋赛上，木谷实的抗议最终被驳回了——吴清源的行棋没有触犯任何一条现有的围棋规则，是可行的！
　　        木谷实再次坐到了棋盘前，看着棋盘上这幅几乎是画作一般的图形——这哪里是在下棋，说它是最简单的数学计算也毫不为过……
　　        若围棋真是这样的一种技艺，围棋怎么可能存在下去？
　　        不可能，吴清源的思路一定有破绽！我木谷实一定要打破这个局面！
　　        我木谷实此战不是要击败吴清源，我是要捍卫围棋的未来！
　　        几千年来追求棋道的人所追求的至高棋艺，不可以是这样的一种棋理！不可以是这样荒唐的东西！
　　        木谷实再次拿起棋子，苦苦思索着，每一步都要耗费很长时间。
　　        他在耗尽至今为止所学到的所有棋理与吴清源的这种荒唐的棋路抗衡——过去的任何一局棋都可以输，唯独这一局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然而，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试。
　　        木谷实耗尽心血想出的精妙一击，吴清源只需要学着他的样子在对面放上一个棋子就行了！
　　        而且，这局棋是有限时的！
　　        随着棋局的进行，吴清源的耗时迟迟没有超过一分钟，木谷实都已经花去数个小时了……
　　        这太荒唐了！
　　        木谷实又站起身，又跑去找组织者……
　　        这棋没法下！绝对没法下！
　　        不久，木谷实又只好乖乖地坐回来——组织者告诉他，这局棋吴清源没有犯规，若你不下完它就视作你认输了。
　　        不带这么玩的！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吗？
　　        吴清源，我兴致勃勃跑来领教你的棋艺，你就这么玩我？
　　        然而，吴清源在等待着——他并不打算一直模仿到结束。
　　        模仿棋并不是完美的战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吴清源正在静静地等待着木谷实发现这个缺陷……
　　        一天前深夜，吴清源住处。
　　        桥本宇太郎被吴清源的思路震撼了。
　　        “若今后黑棋全都这样下，围棋不就要灭亡了吗？”
　　        吴清源摇摇头。
　　        “不会的，模仿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模仿棋的精髓就在天元一子，而模仿棋的唯一破绽也就在这里！
　　        但要想攻破天元一子，对方需要一样自己所不具备的武器。而这样武器……
　　        是的，模仿棋虽然看上去牢不可破，但是在实行模仿棋战术的同时，也就等同于将一个足以击破模仿棋的强大武器拱手让给了对手——
　　        先手。
　　        模仿棋将第一手黑子落在了天元，之后就放弃了先手，跟随对方行棋。先手就这样成为了对手手中唯一的优势。而先手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你可以模仿先手的行棋，但是在同一块棋的争夺上，你无法模仿先手的吃子！
　　        一旦涉及到对杀，先手一方快一步就足以吃掉所有后手方棋子，这一步之差是足以就此决定胜败的！而后手一方被吃之后将无法再模仿对手行棋！
　　        因此，要想攻破模仿棋，只需要制造一场包括天元一子在内的对杀，然后通过对杀吃掉天元一子！
　　        桥本宇太郎迷惑了：既然这样的战术无法坚持到最后，以木谷实的棋力他迟早会发现这一点——到那时这盘棋要怎么收场？
　　        吴清源微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模仿到底。
　　        棋赛上，木谷实苦苦寻找着黑棋的破绽，终于……
　　        第64手，木谷实的白棋向天元一子攻去！
　　        仅仅用了六十几步，木谷实就找出了模仿棋的破绽！
　　        不愧是威震院社对抗赛的“怪童丸”木谷实！
　　        木谷实紧张地等待着吴清源的应手——吴清源还会继续模仿吗？
　　        我找到模仿棋的破绽了吗？
　　        白子落定，吴清源没有立刻取出黑子！
　　        吴清源开始审视局势了！
　　        这就意味着，模仿棋终于被木谷实攻破了！
　　        木谷实长舒一口气——还好绵延几千年的棋道没有毁在我木谷实手上。
　　        吴清源，你的模仿棋已经被我攻破了，接下来你将如何出招？
　　        吴清源心里清楚，真正的较量，从现在正式开始了！
　　        一旦木谷实开始进攻天元一子，吴清源将立刻停止模仿，开始攻击白棋——这样一来，由于双方棋型相同，吴清源只需要保持住自己的先手攻击，就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个时候双方棋型已经固定，先手的威力会被放大无数倍！
　　        模仿棋作战，胜败的关键就在于先手的转换！
　　        此时的棋盘上，右下角开始两翼张开是黑军阵势，左边和右上还各有一片黑军在白阵之中展开军阵。白棋——不用说了，和黑军完全对称。
　　        由于先前木谷实的四处试探，此时黑白双方阵内都散落着对方的棋子，危机四伏。此时模仿棋停止，吴清源所要做的就是尽快在这片混乱的局势中对行棋做出判断——要充分利用重新夺回的先手优势，找出最合适的攻击点，将木谷实彻底压制住！
　　        吴清源开始了长考——局面实在太过复杂，子力太过杂乱。
　　        这个局面堪称是围棋史上最混乱的一局棋了——双方的很多招法都是完全不合棋理的。
　　        现在真正开始比拼天赋了——木谷君，我们都已经没有章法可以遵循了。
　　        此时白军和黑军所有的破绽都完全一致，找出我的破绽就是找出了你的破绽——同样，对你的攻击也就等同于暴露了我的弱点！
　　        我要如何在这个局面下找出一个特殊的点，给予你致命的打击呢？

newbeing

第四章 天元 七
　　        1929年6月2日，日本棋院。
　　        午餐时间结束之后，两名棋手又坐回了棋盘两边。
　　        轮到吴清源进攻——这样的局面，吴清源应当比木谷实好下得多，尤其是吴清源剩下的时间比木谷实多了几倍。
　　        吴清源在第65手停止了模仿棋战术。很快，吴清源在两次先手进攻中将自己棋型的大破绽全部补足。全局看起来，黑棋固若金汤——完全是木谷实的棋风！
　　        反观木谷实，自己棋型的破绽无暇弥补，而对手的棋型竟是自己所擅长的那种毫无破绽的堡垒式棋型！
　　        无奈之下，木谷实不得不开始强攻自己创下的坚固堡垒——说不定其中某一步，吴清源没有理解我木谷实的思维，所以不知道正确的应对方法呢？
　　        然而，木谷实的每一步进攻都被吴清源精确地化解。
　　        这说明了一件事：吴清源完全理解了木谷实行棋的思路，他的天赋绝不在木谷实之下！
　　        就这样，木谷实被自己所擅长的棋型手法逼入了苦战。
　　        而木谷实一旦有所松懈，吴清源立刻着手反攻——挥黑军一路挺向中腹！
　　        吴清源坐拥着木谷实设下的坚固堡垒，同时进攻着木谷实还未来得及弥补的破绽——看上去，胜负已经不再有悬念了。
　　        难道我木谷实要输在这样莫名其妙的战术上？
　　        吴清源，你的棋力难道已经让我木谷实束手无策了吗？
　　        不可能，这个孩子只有十四岁，他的棋一定有破绽！
　　        木谷实开始指挥白军猛攻黑棋中腹大军——决战地点就在这里！
　　        此时的局面虽然几乎完全相同，但是黑棋和白棋各有一个子是对方所不具备的：黑棋的天元一子和白棋攻向天元的一子！
　　        黑棋白棋除了先手变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两个子上，而要想扭转此时白棋不利的局面，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利用这两个子的不同！
　　        一个子在天元，一个子攻向天元，这也就意味着……
　　        胜负争夺的主战场不在边角，而在中原！
　　        中原之争决定这场棋赛胜负，得中原者得天下！
　　        吴清源率先看到了这一点，因此吴清源长驱直入联络向天元黑子！
　　        尽管看到了这一点，但木谷实的情况仍然不利——中腹争夺，天元一子站在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要点上，俯视全局，几乎将中原势力尽收眼底！
　　        要想进攻中腹，天元一子是木谷实最巨大的障碍！
　　        很快，木谷实的攻击目标明确了：猛攻天元黑军！
　　        木谷实的攻势突然出现，让吴清源有些不适应。
　　        这时的木谷实，一定会使出全力以求争胜——吴清源将会承受木谷实最猛烈的攻击，这才是决胜之时！
　　        中腹很快展开了一场贴身近战，双方互不相让，黑白两军看上去都显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惨遭屠灭！
　　        吴清源稍稍有些惊慌了——木谷实的进攻气势惊人，吴清源感到了太过巨大的压力。
　　        激战之中，吴清源偶尔抽身攻向了木谷实的边角破绽——木谷实竟然毫不搭理！
　　        边角的利益你爱掏多少就掏多少吧，我让给你……
　　        木谷实已经认定了，胜负的关键不在边角，而在中腹！
　　        面对木谷实的进攻，吴清源也渐渐认定了——这时再抽身进攻边角将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必须在中腹彻底遏制住木谷实！
　　        木谷实擅长在边角营造牢不可破的堡垒，他造出的堡垒连雁金准一也无可奈何。但在中腹争夺，力战杀棋，这是中国棋手的特色——木谷实绝不可能比我这个中国最强棋手更擅长中腹攻杀！
　　        胜机毫无疑问对吴清源有利！
　　        木谷君，这一战你要败了！
　　        果然，木谷实的进攻虽然一波接着一波，但是吴清源左接右挡，天元一军始终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看上去，木谷实的进攻已经被遏制住了！
　　        中腹争夺告一段落，天元一子保住了，白军却显得极其薄弱。
　　        局面上看，黑棋大大领先！
　　        木谷实此时却停止了进攻，开始在边角上行棋——他开始弥补自己棋型上的破绽了！
　　        这怎么回事？木谷实落后，却用领先者的下法行棋？
　　        木谷实算错了局势吗？还是他打算就此认输终局了？
　　        吴清源没想明白，但是这个局面看起来无论如何也是黑好。
　　        不论木谷实想做什么，我只需要跟着他把棋下到终局就该是我赢了吧。
　　        吴清源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地陪着木谷实补牢了双方边角上所有的空当。
　　        木谷实补自己边角的棋同时也就等于在帮吴清源巩固阵地——在自己落后的情况下，这每一步看上去都像是俗手。
　　        终于，木谷实看了看棋盘——他有破绽的棋型全都补完了。
　　        补完了，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吴清源，你输了。
　　        木谷实啪地突然又在中腹落下一子！直逼左侧黑军。
　　        吴清源看着这一步棋，再看一眼全盘局面，突然大惊失色！
　　        精妙的一手！
　　        这一步，木谷实落在了左侧黑军进攻中腹的必经之路上，就此遏制了左侧黑军再攻中腹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在先前的一番决战中，白棋故意一直从左侧和上方进攻天元黑军，黑军因此而得以联系右下黑阵。战事结束之后，中腹左侧白军形成了薄薄的一支孤军。而如今有了压制左侧黑阵的这粒白子，中腹白军孤棋联合上下两道白阵竟立刻形成了一片浩大的军阵！
　　        而再看向过天元一子对称的棋盘右边，在战斗中与左侧白棋上下两道同样厚壮的黑军阵前已经被白军死死压制住！
　　        原来木谷实猛攻黑棋天元大军的目的不是要尽灭黑军，而是为了同时完成克制黑军发展和构建白棋中腹军阵的两个目的！
　　        刚才的那场战斗，吴清源完全没能理解木谷实的用意——他完全落入了木谷实的陷阱！
　　        吴清源打算再用进攻来打开局面，可是看向棋局——白棋所有的弱点都已经被木谷实自己补上了！
　　        白棋的军阵与黑棋一样坚固，吴清源无法打进去！
　　        双方的边角都已经没有了破绽，而中腹的争夺吴清源落后了！
　　        形势逆转！
　　        吴清源惊讶得无法相信这一步白子的出现——一步棋，就足以在让从来只擅长边角战斗的木谷实在中腹的战斗中击败以力战著称的中国棋手！
　　        不对，不是这一步棋，是以这一步棋为终结的一连串精妙绝伦的战术套路！吴清源不是输在了战斗上，而是输在了思路上，输在了才华上！
　　        一个擅长作战或者杀棋治孤之术的棋手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一流的棋手，但是只有能够从构思上击败对手的棋手才可以称得上顶尖棋手！
　　        木谷实，果然是一个比前田陈尔更可怕的对手……
　　        你是一个绝对顶尖的棋手！
　　        漫长的收官结束，最终木谷实执白三目击败吴清源。
　　        吴清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与输给前田陈尔不同，输给木谷实是彻底的失败——从天赋到才华，再到棋力，全部输给了木谷实。
　　        已经在棋院等了整整一天的《时事新闻》报社编辑终于拿到了棋谱，于是立刻赶回了报社。
　　        这场棋赛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两位少年经过一场决战，都已经十分疲倦了。于是两人决定，今夜就在日本棋院过夜。
　　        二人从棋院的仓库搬来了两套被褥，就在对局室里临时打起了两个地铺。吴清源还不习惯长时间跪坐，因此一局下来膝盖酸疼，两脚麻木，于是木谷实开始教导吴清源跪坐的要诀，又辅导了一阵子吴清源的日语。同时，出于好奇，木谷实也开始向吴清源讨教中文的文法和具体词句用法。
　　        经过大半年的日语学习，吴清源已经可以大概地和日本棋手聊天了。至于与木谷实这次聊天有没有纸聊阶段就不清楚了，因为聊天方式无记载。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天才少年刚刚结束了一局酣战，此刻立即就在对局室里互相成了聊天解闷的对象。
　　        刚刚的一局激战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次交谈，是这两位绝代奇才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吴清源听桥本宇太郎讲过无数关于木谷实的故事，但是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木谷实。这一天，不仅亲身领教了木谷实的棋艺，还可以和木谷实彻夜详聊，实在令他激动得难以入眠。
　　        而对于木谷实而言，一个来自异国的天才棋士吴清源，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木谷实产生无穷无尽的兴趣。
　　        两人的第一次详聊，竟好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
　　        不久，话题终于从异国风情（主要指中国）转移到了棋道上。
　　        木谷实终于问出了一个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
　　        “吴君，贵国棋手下棋对天元一点真的没有任何抵触吗？”
　　        吴清源不解。
　　        木谷实继续解释道：在日本，初手下天元是不合棋理的下法，若年轻棋手在对阵高段棋手的时候第一手下在了天元，回到家是要被师父痛骂一顿的。
　　        吴清源嘿嘿地笑了——他想起了木谷实一遍又一遍跑出去找组织者争辩的情景。
　　        看来木谷实今天被这一招给吓得不轻啊。
　　        “其实在中国，第一手下在天元并不罕见。中国棋手管这一手棋叫做‘太极图’。”
　　        太极图？
　　        “吴君，中国的围棋还没有取消座子对吗？”
　　        “是啊，只有和日本棋手下棋的时候才会把座子撤下来，平时下棋都是座子棋。”
　　        这就不难理解了。有座子的棋盘，四个角已经各有所属，也就不存在初手占角的规矩了，初手下在天元也就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布局，反而是一种极有气势的招法。这样的局面，看上去确实很像中国的“太极图”。
　　        所以在吴清源这样的中国棋手眼中，天元并不是什么不能去触碰的点吧。
　　        若吴清源是一个生在日本的棋手，也许他就不会有这样的胆量了。
　　        “总的来说，没有座子的情况下，还是先占边角的下法比较合乎棋理吧”
　　        吴清源并不认同这一点，他用撇脚的日语向木谷实解释道：在我看来，初手天元的下法和初手占角的下法相比，并不能说谁优谁劣。
　　        “围棋从中国起源，也深受中国文化的感染。中国文化当中，最突出的就是老子的文化和孔子的文化。布局于天元，就像是老子的思想；布局于边角，就像是孔子的思想。两种思想虽然目标相同，但老子的思想深邃博大、难以理解，而孔子的思想通俗易懂，大家都能明白，所以才会被推崇。棋道与此相同，其实天元布局并非不合棋理，而是没有足够的棋力无法运用它而已。”
　　        这段话令木谷实震惊，日后也令整个日本棋界震惊。
　　        这样一段话，居然出自一个还差十多天才满十五岁的少年之口！这是一个怎样的奇才！
　　        还在震惊中的木谷实，也被吴清源问了一个问题。
　　        “木谷君，你在发现这局棋是模仿棋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是的，吴清源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吴清源过去认识的棋手，比如顾水如，比如汪云峰、刘棣怀等人，一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招或者棋局，他们也许应过几手就会投子认输了。
　　        而木谷实，即使看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招数也毫不屈服，一步一步地研究下去，直到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这是一种超乎常人的霸气，正是这种气势为木谷实带来了这局胜利。
　　        木谷实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气势呢？
　　        木谷实微微一笑。
　　        “吴君，你知道野泽竹朝吗？”
　　        吴清源点点头——桥本宇太郎和他讲过野泽竹朝的事情。
　　        “我的师父铃木为次郎先生正在和野泽竹朝下争棋。野泽竹朝已经快要死了，他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显得很困难。但师父每一局都下得十分认真，甚至不在乎眼前看不到那个与自己对局的人。我感到十分不解，于是去问了师父，为什么与一个将死的棋手下棋还要如此用尽全力。师父告诉我，棋道就是要每一局棋都竭尽全力，无论是对手将死还是自己将死，都要下出无愧于心的棋。”
　　        木谷实看着天花板，回味着师父说的这句话。
　　        “围棋从出现到现在已经有几千年了，但是到今天也没有出现过两局一模一样的棋局。围棋就是这样博大精深的东西，研究这样的棋道不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师父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围棋是如此博大，因此每一局棋都应该重视，都要认真下！和你对局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吴清源惊呆了。
　　        他过去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棋道。在他的印象中，中国的棋手地位低下，收入微薄，下棋不过是求生的手段而已。连顾水如先生这样的名手，为了生存也要故意输棋。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少年，竟然在追求这样的棋道！
　　        还有野泽竹朝……那是一个为了棋道而宁可放弃生命的人！
　　        棋道真的是一件如此神圣的事情吗？
　　        木谷实的这番话在吴清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几十年后也仍然念念不忘。
　　        这些人不是为了生存而下棋的——恰恰相反，他们是为了下棋而生存的！
　　        棋道……

newbeing

第四章 天元 八
　　        1929年夏天，在木谷实与吴清源的首度交锋之前，木谷实难得地得到了休假的机会。
　　        此时他已经确定将在不久之后挑战吴清源，只是，这之前他需要放松精神，然后回来专心备战与吴清源的交手。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家住长野的两位休假棋手，坂口常次郎五段和小岛春一四段的邀请，前往长野游玩。
　　        长野是日本罕见的内陆县，县内难得地有着连绵起伏的高山，被称为“日本的屋檐”。在日本，长野以其全国闻名的旅游度假胜地著称，是日本人高原避暑的首选之一。
　　        木谷实过去没有到过长野，于是收到邀请之后便欣然前往。
　　        坂口和小岛都是长野人，同时也都是少年天才的年轻棋手。在长野，他们二人热情地尽了地主之谊。至少，不能让木谷实在家里呆着吧，要出去游玩才对。
　　        于是，坂口常次郎将木谷实带到了长野著名的上林温泉旅馆。
　　        泡泡温泉，真是个让人心驰神往的想法。
　　        在上林温泉旅馆，木谷实和坂口聊起了天。木谷实感慨长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胜地，他可是大开眼界。坂口告诉木谷实，长野有很多温泉，就在离这间上林温泉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地狱谷温泉，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致。
　　        而且听说地狱谷温泉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独有景观：泡温泉的猴子！
　　        猴子会泡温泉，这可真是新鲜！
　　        在木谷实的请求下，坂口答应和木谷实一起去地狱谷温泉边散散步，看看能不能看到泡温泉的猴子。
　　        两人立刻出发，很快就走到了地狱谷温泉。景色果然与上林温泉大不相同，悬崖陡峭，甚至远远地就能看到升腾起来的温泉热气。然而，在地狱谷温泉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只猴子也没见到。坂口感到十分不解——听说就是这个地狱谷温泉才对啊，怎么会没有呢？
　　        二人不禁大惑不解，于是决定去问问地狱谷温泉的工作人员。
　　        他们来到温泉边一家叫做“后乐馆”的旅馆。
　　        旅馆的柜台前，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正在迎接旅馆的客人。
　　        少女看到有客人走过来，立刻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木谷实。
　　        散发着初春的花蕊气息的微笑……
　　        木谷实突然停住了脚步，呆在了原地。
　　        少女微笑着，只是看向他，等待着他走过来。
　　        木谷实只是呆呆地向前看着，迈不开脚步了。
　　        坂口迷惑了。
　　        “木谷君？你怎么了？”
　　        木谷实像是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什么……”
　　        他装作没事，然而眼角却忍不住瞥向柜台前的少女。他发现，少女也一直在看着自己。
　　        “姑娘，我们想向你打听件事情。”坂口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向着少女问道，“在哪里可以看见泡温泉的猴子？”
　　        少女睁大了眼睛，迷惑地看向坂口——一副单纯而天真的模样。
　　        “泡温泉的猴子？”
　　        “对啊，我听说地狱谷温泉有猴子泡温泉的奇观，所以才特意跑过来的。”
　　        少女捂住嘴，“扑哧”地笑了出来。
　　        木谷实看得入了迷。
　　        “先生，您说的是雪猴吧。这里的雪猴冬天才会出来，夏天是不会有雪猴泡温泉的……”
　　        坂口尴尬地笑了：“是吗？我以前没听人说过，我以为一年四季都会有呢……”
　　        “那么……”一直站在一边的木谷实终于开口了，“我们冬天再来，就会看到雪猴泡温泉了，是吗？”
　　        少女看向木谷实，发现木谷实竟一直盯着自己，又带些腼腆的畏畏缩缩，忍不住又笑了。她像是挑衅一般大大方方地看着木谷实：“当然，冬天您如果过来，我们会给您指出雪猴专用的一处温泉。”
　　        木谷实看到少女调皮的眼神，终于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拉着坂口赶紧离开了。
　　        少女在他们身后看着木谷实慌张的背影，偷偷地抿嘴窃笑着。
　　        一个小哥哥，却从长相到性格都腼腆得像个女孩子……
　　        回去的路上，木谷实告诉坂口，自己打算搬到“后乐馆”去住。坂口不解，却没有听到木谷实说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第二天，木谷实和坂口一早就来到了“后乐馆”。然而，今天在柜台前的不是昨天的少女，而是一个中年男子。
　　        木谷实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只要住进了“后乐馆”，总是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少女的吧。
　　        不久，坂口麻利地办完了入住的各种手续，拿到了一个房间号码。然后，中年男人请其中一个人填写一下住宿者姓名。木谷实接过笔，静静写下了“木谷实”三个字。
　　        中年男子看着这个名字，突然猛地看向木谷实，震惊得一动不动。
　　        “您……您……”中年男人一时语塞，“您莫非就是……那个日本棋院的‘怪童丸’木谷实？”
　　        木谷实羞涩地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惊叫了起来，赶紧跑回了身后的房里，口中大喊着“美春”的名字。
　　        木谷实和坂口感到莫名其妙。
　　        不久，房内传来了女孩的惊叫声。
　　        很快，这个叫美春的少女跑了出来，看到木谷实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昨天柜台前的那个少女原来叫做美春！
　　        昨天那个女孩子一般羞涩的男孩竟然就是木谷实！
　　        中年男人紧跟在后面跑了出来：“木谷先生，没想到是您光临，我们‘后乐馆’真是荣幸之至啊。这是我的女儿柴野美春，我和美春都喜欢下棋，您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
　　        然而，木谷实跟本没有心思去听美春的父亲说话，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此刻正与他对视的美春身上。
　　        美春睁大眼睛，像一个小精灵一般，带着好奇和崇拜看着木谷实——那目光就像是散发着初春泥土间青涩的气息一般。
　　        一周的时间里，木谷实和坂口在地狱谷温泉度过了一段逍遥的时光。对于坂口而言，在上林温泉还是地狱谷温泉都没有区别。而对于木谷实而言，只有地狱谷温泉才是最特别的地方。
　　        一周之后，木谷实离开了这里。临走前，“后乐馆”的柴野先生和他的女儿柴野美春将木谷实等人一直送到了山下。
　　        木谷实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回过头远远看着美春，直到再也看不到美春的影子。
　　        美春也一直看着木谷实远去，直到看不到木谷实。
　　        坂口常次郎还在回味着这一个星期的悠闲假期，感慨着没有看到泡温泉的猴子真是太可惜了。
　　        突然，坂口常次郎提起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听到的一些流言。
　　        “听说这里每年夏天都会有一些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这里旅行修学，还有很多有钱的学生曾经向美春姑娘求婚呢。”
　　        木谷实心头一惊。
　　        “结果呢？”
　　        “结果？嘿嘿，美春姑娘全部拒绝了，据说是看不起这些有钱人的嘴脸。”
　　        木谷实沉默了一会。
　　        “坂口君，冬天的时候我们再来这里吧，冬天的时候雪猴会出来泡温泉的。”
　　        坂口常次郎嘿嘿地笑了，告诉木谷实这里每到冬天会有很厚的积雪，冬天来这里可不是度假的好地方。
　　        从十月开始，夏天的时候热闹非凡的地狱谷温泉开始飘起了雪，积雪甚至会超过一米。每年冬天，这间温泉就人迹罕至了，成了雪猴们逍遥自在的场所。
　　        温泉的热气化作水蒸汽，在陡峭的崖壁之间升腾，远远看去正像是无人的“地狱谷”。
　　        每年秋天以后，后乐馆就进入了沉寂的时期，没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地狱谷温泉。
　　        第二年一月，很久没有客人的地狱谷温泉“后乐馆”却突然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柴野先生看到这个客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很快便给他找了一间最干净的房间。
　　        不久，柴野美春也看到了这个孤单的客人——尽管这位客人穿着臃肿的棉袄，但仍然掩盖不住他秀气如女子的气息。
　　        木谷实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地狱谷温泉。
　　        柴野美春完全没有想到——半年前刚刚分别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棋士了。
　　        “你说过冬天的时候会指给我看泡温泉的猴子的。”木谷实看着美春，“而且，我今年的比赛从二月份才开始，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这段时期，我可以指导你下棋。”
　　        美春俏皮地看向木谷实，精灵般撒着娇说道：“你主要是来看猴子的吧……”
　　        木谷实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美春更是早就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音。
　　        冬天地狱谷温泉附近的积雪很厚，穿着木屐是无法行走的。但木谷实完全没有经验，已经穿着木屐出了门。于是在山路上，木谷实只好把木屐脱下来，提在手里，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来到旅馆的时候两脚早就冻得动弹不得了。无奈，他只好先在房间里暖脚，不能出门行走了。美春被父亲指派在房间里照顾“后乐馆”唯一的客人木谷实。
　　        就在这个房间里，木谷实问美春：为什么你会拒绝东京大学生的求婚？
　　        美春不屑地回答道：那些婚事都是母亲应下来的，母亲担心我过了婚期，嫁不出去。
　　        “那么你不愿意出嫁吗？”
　　        “我讨厌那些自以为有钱的人。如果婚姻不能称心如意，我宁可去死。”
　　        木谷实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入了迷一般。
　　        “那么，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讨厌我吗？”
　　        美春被这突然到来的求婚吓得说不出话来。
　　        木谷实只是静静看着美春，在他眼中美春就如同这山中的雪一般纯洁无瑕。
　　        “如果你清楚地说讨厌我，我就会死心。”木谷实腼腆地说道。
　　        数十年后，美春在自传中写道：当时的木谷非常有男子气概，而且非常干脆，所以我很简单地就接受了。
　　        当天，20岁的木谷实牵着19岁的春美，站到了美春父母的面前。
　　        “我要娶她。”木谷实干脆地说道。
　　        美春的自传中说，当时她的母亲十分强烈地反对这门婚事，甚至三十多年后都无法原谅自己。
　　        “围棋只是一种游戏，你不能靠游戏生活！”美春的母亲斥责着。
　　        她不明白，有那么多有钱有为的大学生追求美春，美春都不为所动，如今竟然看上了一个棋手？这个棋手究竟有什么本事，他凭什么比得过那些东京来的大学生？
　　        然而，美春并不后悔，木谷实也毫无怨言。
　　        这次的求婚由于美春母亲的反对而未能成行。不久，木谷实再次离开了地狱谷温泉。临走时，木谷实告诉美春，不久他还会回来再次向她提亲。
　　        美春答应他，自己将会一直在地狱谷温泉等待他回来。
　　        从1930年到1931年，木谷实只要有假期，就一定会来到长野的地狱谷温泉。而在地狱谷温泉，有一个少女每天都在等待着木谷实的到来。
　　        在美春家中，每当报纸上刊载了木谷实的棋谱，那天便是美春和他的父亲柴野先生的节日。久而久之，美春的母亲对此也终于无能为力了。
　　        1931年，随着野泽竹朝的去世，持续了数年的院社之争终于正式落下了帷幕。终于度过了一次危机的日本棋院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这年十月，木谷实再次来到了地狱谷温泉。
　　        美春在信中告诉木谷实，母亲已经不再阻碍他们的婚事了。
　　        美春已经21岁了，这一年多来她心里一心只想念着木谷实。若再这样拖下去，只怕美春真的要误了婚期了。
　　        1931年10月10日，木谷实与柴野美春正式成为了夫妻。白雪皑皑的地狱谷温泉里，只有泡温泉的猴子在祝福他们。
　　        美春的父亲柴野先生十分高兴。他做了一辈子棋迷，如今竟有一个顶尖的少年棋手做女婿，实在是一件令他大喜过望的事情。
　　        美春的母亲没有说什么，默默为美春收拾好了行李，把她送到了车站，甚至没有嘱咐女儿在东京应该注意些什么。也许她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告诉木谷实无论如何要照顾好自己的女儿。
　　        就这样，柴野美春以后不再被叫做这个名字了——日后人们称她为“木谷夫人”。
　　        木谷夫人的妹妹美枝留在了地狱谷温泉，协助父亲和母亲继续经营“后乐馆”。2006年出版的棋手加藤正夫的传记《精魂之谱》中提到，直到2006年，九十三岁的美枝仍然留守在这个温泉边维护着“后乐馆”——不知道如今“后乐馆”是否还在。
　　        从1931年10月10日这一天开始，木谷夫人陪着木谷实一直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数十年后木谷道场中升起的群星都将这对夫妇视作木谷道场的根基所在，他们不止一次地感慨世界上竟然会有感情如此之好的夫妻。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缘起于一个少男与一个少女在一个名叫地狱谷温泉的地方的一次偶然的相遇……

newbeing

第四章 天元 九
　　        1929年全年，吴清源只参加各报社主办的新闻棋赛，最终取得了十二胜二和七负的战绩。由于对局中吴清源的对手段位一般都在吴清源之上，因此取得这样的战绩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在与木谷实的模仿棋之战结束之后，这些棋战当中比较值得注意的几战包括：6月10日再战前田陈尔，三目负；9月16日中盘击败加藤信；执黑对阵向井一郎一胜一负；对阵林有太郎两胜两和，但是受二子一局被林有太郎逼和。
　　        1929年12月底，本因坊秀哉再次出面对战吴清源——秀哉想看看，这个少年经过了濑越宪作一年的调教，究竟有了多少长进。
　　        濑越宪作也来观战了：秀哉，看你今天输成什么熊样……
　　        按照当时的棋份，这一局当是吴清源受三子。吴清源当时还没有弄清楚日本的棋份规则，以为上次自己受二子都获胜了，这一局应该也是受二子吧……
　　        于是棋赛一开，吴清源静静地摆上了两个棋子。
　　        “三子！”
　　        秀哉突然大声呵斥了一声！
　　        吴清源吓了一跳，看向棋盘对面——瘦弱的秀哉此刻竟然如同是一位天神一般！
　　        吴清源被吓住了，哆哆嗦嗦地摆上了第三粒黑子。
　　        就这样，吴清源在秀哉的震慑下，胆战心惊，招法彻底乱了，很快便陷入了苦战……
　　        前来观战的濑越宪作本来是希望吴清源帮他狠狠赢一把秀哉的，偏偏吴清源今天的棋这么臭，让三个子你还陷入苦战！
　　        濑越宪作一边关注着棋赛的进行，一边牛鼻子喘粗气，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打断比赛狠狠训斥吴清源一顿。
　　        这局棋下到一半打挂了，濑越宪作没有去找吴清源，也许是希望吴清源自己平静下来吧……
　　        第二天，棋赛继续，濑越宪作又跑来看——看完又想骂人了……
　　        吴清源一点起色也没有，整盘棋上黑子七零八落，处处被白棋紧逼，几乎全是死棋……
　　        这么下下去受三子都要输了！
　　        桥本宇太郎也感到十分诧异——今天的吴清源绝对不在正常状态下。
　　        吴清源自己也慌了，比赛中频频大长考，但就是冷静不下来……
　　        这天中途休息的时候，濑越宪作终于忍不住了，径直找向了吴清源……
　　        当是濑越宪作说了很多话，但是归结起来大概都是一个意思——
　　        “吴清源，三子局你要是输了，你就给我滚回中国去！”
　　        吴清源反而平静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濑越宪作发起火来比秀哉还恐怖……
　　        回到对局室，再看看秀哉，回想一下刚才暴走的濑越宪作……
　　        吴清源镇定下来了……
　　        紧接着，后半盘棋，吴清源开始发挥实力了——几块不死不活的黑棋在吴清源的治理之下，慢慢都有了起色……
　　        到了第三天，吴清源真正进入状态了。几块黑棋各自治孤都成功了，白棋损失惨重。棋赛结束，吴清源终于十一目获胜！
　　        对于吴清源来说，这局棋总算有惊无险。
　　        但是秀哉失望了——当年小岸壮二让二子胜了我之后，过了一年就能受先和我对弈了……
　　        果然，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和小岸壮二相比了啊……
　　        从这场棋赛之后，秀哉再也没有特意来找吴清源对弈过……
　　        1930年，吴清源终于被允许参加升段赛。这一年，吴清源与木谷实一同见证了野泽竹朝一生中最后也最壮烈的一战。
　　        然而，这一年对吴清源影响最大的，应当是他见到了一个人。
　　        这年夏天，正在升段赛上高歌猛进的吴清源得到木谷实的邀请，去见一个名叫西园寺公毅的人。
　　        这个西园寺公毅是一个宗教首领——他的宗教是“日莲宗”。
　　        所谓“日莲宗”，是日本独有的一个宗教。有很多人误认为日莲宗是佛教的一支，这个想法其实并不准确。
　　        日莲宗确实缘起于佛教，其创办者是日本镰仓时代一名名为“莲长”的僧人——后改名为日莲。日莲宗与佛教最大的区别在于，日莲宗的信仰者只信仰一部经书：《法华经》。日莲宗发展到如今，已经与传统佛教有着很大的区别了。
　　        西园寺公毅是一个著名的日莲宗大家，他的信徒甚至包括不少政界人士。木谷实也是他的信徒之一。
　　        对于木谷实的邀请，吴清源感到有些不解：这位宗教首领为了什么事情要见我呢？
　　        木谷实回答：西园寺先生说他能够让你的身体更加健壮，棋艺更加高强……
　　        不知道吴清源当时有没有想到那个年代在中国遍地都是的伪道士——比如摆地摊算命的……
　　        吴清源拒绝了木谷实的邀请，原因……没有记载。
　　        笔者猜测，吴清源那时候对摆地摊算命的这类人一定很没有好感……
　　        原本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但是过了一阵子木谷实又跑去找吴清源——西园寺先生还是想见你……
　　        这可奇了怪了……
　　        木谷实告诉吴清源，西园寺先生是一名业余棋界豪强，也许是对吴清源的棋感兴趣了……
　　        然而吴清源再次拒绝了。
　　        没过多久，吴清源第三次收到了邀请——还是木谷实为西园寺公毅带话，希望吴清源去做客。
　　        吴清源估计心里慌了——不会是得罪了黑社会吧！
　　        当时在日本，中国人和朝鲜人都是十分被蔑视的。一个日本的宗教首领要见自己，若再三推辞，恐怕是要出事的。
　　        无奈之下，吴清源第一次去见了这位西园寺公毅先生。
　　        当天是一次手合赛结束之后，木谷实和吴清源一同去西园寺家中吃饭。吃饭的时候……大概没出什么大事吧。
　　        吃完饭之后，木谷实和吴清源在西园寺的请求下，决定摆一摆今天各自比赛的棋谱——由西园寺公毅进行点评……
　　        仪式而已，吴清源也不反对。
　　        然而，就在吴清源打算摆上第一个棋子的时候，西园寺公毅突然拦住了他。
　　        吴清源不解，木谷实示意吴清源稍等一会。
　　        看来有事情要发生！
　　        只见西园寺公毅静静跪坐在棋盘边，微微闭上双目，口中开始小声默念《法华经》……
　　        整个房间里被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氛围，吴清源被这种神秘的气氛压制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忽然，正在默念《法华经》的西园寺公毅猛地睁开双眼，停止了口中的默念。只见西园寺此刻突然浑身开始蓄力，似乎即将做出一件惊人的事情。
　　        猛然间，西园寺突然伏倒在地，高声大呼——
　　        恭请棋圣本因坊秀策降身于吾！
　　        翻译成白话文：请秀策上我身……
　　        吴清源开始相信，中日文化绝对是同宗同源的……
　　        然后，被“秀策上身”的西园寺公毅直起身子，开始指点吴清源的棋谱了……
　　        这也是一个神人……吴清源也许暗暗有些无奈。
　　        然而，事情并不像吴清源想得这么简单……
　　        也许，送走吴清源之后，木谷实曾经偷偷询问西园寺：先生，您觉得，吴清源如何？
　　        西园寺也许会沉吟半刻，也许会毫不犹豫……
　　        “木谷君，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
　　        也许，当天吴清源走后，西园寺在默念《法华经》的过程中。会时不时想起吴清源的身影……
　　        吴清源，我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的出现了！
　　        我终于活到这一天了！
　　        不久，吴清源又下完一次大手合，木谷实又跑过来了——西园寺先生对你印象很好，还想叫你去吃饭，以及讨论棋谱……
　　        吴清源无奈，只好再过去。
　　        吃完饭，西园寺请求要和吴清源下棋！
　　        和吴清源下棋？
　　        吴清源答应了，决定先指导西园寺一局。到了棋盘边，吴清源才明白了西园寺先生什么意思——下将棋……
　　        将棋是日本的一种棋类游戏，据说和中国象棋有些渊源，规则也与象棋更为类似，可以理解为是日本象棋。
　　        桥本宇太郎曾经教吴清源下过将棋，因此，今天来下下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下着下着，吴清源发现了一件事：将棋和围棋一样，有段和没段的差距是极大的。
　　        西园寺把吴清源杀得七荤八素的，还哈哈大笑……
　　        吴清源心里也许不大服气：有本事你让秀策上你身跟我下盘围棋试试？
　　        也许，当天送走吴清源之后，西园寺更加高兴了……
　　        吴清源，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将棋技术这么烂，居然还敢应邀和我对弈，你果然就是我要找的人！
　　        过了不久，木谷实又来找吴清源，又一起去西园寺家中……
　　        就这样，下完大手合去找西园寺成了吴清源和木谷实二人的惯例……
　　        说起来，这个西园寺先生可真有意思……
　　        西园寺公毅生病咳嗽的时候，吴清源好心劝他去医院看看。西园寺不以为意，淡淡地一挥手，用手指按住自己身体的一个部位，口中开始默念《法华经》……不久，病竟然似乎好了！
　　        而之后为吴清源检查身体的过程就更有趣了……
　　        在终年供奉着佛像，西园寺常常祈祷的房间里，让吴清源躺在地上一床放了几十年的被褥上——就像贡品一样。然后西园寺开始用手指点向吴清源身体的各个部位，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呢喃自语，时而高声呵斥——念的都是《法华经》。
　　        据西园寺自己的说法，那是在用“意志”引导出吴清源体内的“佛性”，从而帮助吴清源变得更健康，还能增长棋力……
　　        不久，吴清源又发现一个特别的地方——西园寺先生对《大学》《中庸》这类儒家经典极其熟悉！
　　        不止熟悉，吴清源甚至感到西园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甚至要超过自己这个中国人！
　　        吴清源虽然没念过私塾，但是他的父亲是一个有些名气的学者，二哥吴炎日后更是成为了一名文学家。后来，吴清源的义父杨子安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博学家”。吴清源耳濡目染，也称得上是半个行家了，何况吴清源自幼就对《大学》《中庸》深深着迷，熟诵了千百遍。
　　        这个西园寺公毅，即使与吴清源讨论起儒家经典来，竟也毫不逊色！
　　        这可是让吴清源大大意外了——对这个西园寺的印象也立刻好转了不少。
　　        久而久之，吴清源渐渐也成了西园寺的“日莲宗”门徒了……
　　        其实彼时吴清源未必真的信仰日莲宗，也许只不过是觉得这个西园寺虽然古怪是古怪了一点，但是人真的很好。
　　        何况，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吴清源总觉得西园寺先生是在特别地关照自己，保护自己似的……
　　        西园寺每次看着吴清源，都像是看到了一块至宝……
　　        这个原因，在四年后得到了答案……
　　        1934年，西园寺公毅病逝。
　　        作为常常受到西园寺先生照顾的吴清源和木谷实参加了西园寺公毅的葬礼。在葬礼上，曾经和西园寺公毅来往很多的一位政界要员在说挽词的时候，提到了这样一件事……
　　        “西园寺先生在世的最后几年，一直在兴奋地告诉我一件事：在他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担任将来中日友好使命的人……”
　　        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吴清源……
　　        直到这时，吴清源才终于明白了西园寺先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邀请自己，为什么要为自己祈福，陪自己下将棋，“请秀策上身”为自己读解棋谱……
　　        尽管西园寺先生的行为很怪异，但是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无法完成的理想！
　　        在那个中国被称作“支那”的时代，西园寺先生竟然期待着有一天中日能够友好而和平地相处！而这样的志向无法对外人说——如果说出去，他会被当成奸细！
　　        西园寺先生不是真的怪异，他是在用怪异的行为保护自己——同时也在保护吴清源！
　　        也许，在某次吴清源离开了之后，西园寺先生打坐时默念的内容被他偷偷从《法华经》改成了《大学》《中庸》……
　　        吴清源，一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旅日棋手，你实在再合适也不过了……
　　        吴清源，我西园寺公毅做不到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完成了……
　　        我在天国等待着你成功的那一天！
　　        在西园寺公毅的祈祷下，濑越宪作、桥本宇太郎、木谷实甚至秀哉都围绕在吴清源的身边，他的日本学棋之路就这样踏上了属于他的轨道……
　　        1930年，吴清源首次参加大手合赛，在春季赛中取得了七胜一负的战绩，秋季赛中八战全胜，成功升为四段。

newbeing

尾声
　　        1930年全年，吴清源的战绩是三十一胜二和七负。
　　        1931年，吴清源三十五胜一和五负。
　　        1932年，吴清源四十四胜一和五负。
　　        这段时期，吴清源自称是自己“黑先无敌”的时代。
　　        这个时期的吴清源，只有两个人能够压制得住——一个是木谷实，一个是前田陈尔。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片欣欣向荣之中，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在酝酿着……
　　        吴清源和木谷实先后遇到了一个困难：执白棋如何与拥有着先手优势的黑棋抗争呢？
　　        两人在这里都遭遇了瓶颈。
　　        不止是他们，所有的棋手渐渐开始拿白棋的时候都遭遇了这样的瓶颈……
　　        黑棋先着，可以选择先进攻，也可以选择巩固自己的防守。自从有了秀策流，白棋一方再也不敢从第二手就开始进攻了，白方将如何与黑棋争夺？
　　        即使是以拿白棋著称的本因坊秀荣也没有找出最合理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秀策去世得太早，否则这个问题也许应该由他来解决……
　　        但历史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人来完成秀策想完成而没能完成的这件事——
　　        拿白棋的一方会有什么样新的招法呢？
　　        历史的巨轮正向着地狱谷温泉驶去……
　　        地狱谷温泉静静地蒸腾着股股热气，等待着木谷实的再次归来……

bobbysu

吳清源 - 昭和棋聖，現代圍棋第一人
這篇介紹很豐富可以當作電影劇本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1921年，桥本宇太郎前往东京拜入濑越宪作门下之前不久，久保松胜喜代将桥本宇太郎叫到了自己面前。
　　        久保松胜喜代摆出了一个棋型，然后指出了棋型上的一个点。
　　        他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你要牢牢记住这一手。
　　        桥本宇太郎不解地看向恩师……
　　        “这是我苦心研究出的一手棋，看似错着其实威力无穷。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在比赛中使用过。东京棋界高手林立，如果遇到你无法应付的对手，使出这一招，至少可以让你连胜两三局。这一步棋，算作是我对你的临别赠礼。”
　　        桥本宇太郎千恩万谢，含泪告别了师父。
　　        不久，桥本宇太郎在一次私人聚会当中得到了与“小秀策”林有太郎对战一局二子局的机会。桥本宇太郎看过林有太郎的棋谱，他也很清楚面对这个对手，以自己如今的棋力即使受二子也凶多吉少。
　　        这时，桥本宇太郎想起了启蒙恩师久保松传授的那招秘技，于是毫不犹豫地施展了出来。林有太郎从未见过这等奇招，很快大败。事后，林有太郎大惊失色：这样的奇招，即使是秀哉名人恐怕也无法立刻应对得法啊！
　　        不久，这一招被传到了铃木为次郎那里。铃木为次郎稍加研究，之后震惊不已：这等奇招，堪称破敌秘法啊！
　　        从此以后，铃木为次郎屡屡在比赛中使出这一招，一时间震撼了整个棋界，被称作了“铃木新手”。
　　        久保松胜喜代后来曾经无数次抗议，声称这一招是自己发明的……
　　        就是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棋界中，一步新手就足以震撼棋界，实在令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在远离东京棋界的关西，久保松一个人静静地研究着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奇招妙手。这招新手究竟是什么内容，现在很难查到了。但是从日后久保松花费数年研究初手天元的布局来看，笔者猜测所谓“铃木新手”可能是一招立刻脱离边角战斗，直入中腹的独特战术。
　　        这一手的突然出现，令棋界开始思考一些值得引起众人反思的问题了：围棋技艺发展到现在，技法上真的已经发展完善了吗？
　　        会不会有一些被视为“错着”而被忽略的招法，其实潜藏着令人无法想象的威力呢？

newbeing

一
　　        1931年3月25日，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赛第四轮，桥本宇太郎四段执黑迎战木谷实五段。
　　        两位同来自关西的天才将要上演一场决战了。
　　        这一年，木谷实已经是五段，因此常常拿白棋——这使得木谷实的战绩大幅地下滑了。
　　        木谷实所擅长的堡垒式推进战法执黑棋时威力很大，是最坚固的防守。但是一旦开始拿白棋，这种稳守的战法就变成了太过保守的下法，难以击败握有先着优势的对手。
　　        但面对桥本宇太郎，木谷实并不怯战——他很了解桥本宇太郎的优点和缺点。
　　        桥本宇太郎对局面的判断力是顶尖的，能够在中盘就看清直到终盘的变化，因此善于将对手的攻势扼杀于无形，是一名才华横溢的棋士。但是桥本宇太郎太过于信任自己的天赋了。
　　        桥本宇太郎常常中盘认输，甚至常常是在别人无法理解的时机投子认负。在桥本宇太郎看来，一旦整盘棋的局面自己已经了然于心，即使算到终局自己仅仅一目小负，桥本宇太郎也会放弃努力就此认输。因此，桥本宇太郎的棋缺乏毅力和顽强，他几乎是完全凭借天赋在下棋。
　　        在木谷实看来，判断力惊人，落子如飞的桥本宇太郎由于这种轻易认输的个性，对自己是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的。
　　        而在桥本宇太郎看来，木谷实也许是自己最惧怕的对手之一了。
　　        与桥本宇太郎恰恰相反，木谷实是一名长考型棋手。木谷实下棋与别人不同，他会先从最不可能的招法开始入手，一直算到最有把握的招法，直到算尽了所有的变化，找出最合理的一手棋。久而久之，木谷实也成了日本棋院当中最善长应付读秒的棋手——几乎每盘棋都会一直下到读秒，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这种坚持到底的毅力恰恰是木谷实最擅长，而桥本宇太郎最弱的地方！
　　        这一战，看来是处在战绩低谷的木谷实重新振奋起来的一个大好机会啊！
　　        于是，在众多棋手的瞩目之下，这局棋正式开战了。
　　        棋局的前四手平平无奇——黑棋一、三守角，白棋占住两个小目。
　　        黑棋第五手，占住了空角的目外。
　　        虽然不如小目常见，但这一手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在木谷实看来，这一手就是自己的机会！
　　        白棋立刻攻进小目！
　　        木谷实来抢地盘了——一旦被他抢走，任何人都无法从木谷实手中夺回来！
　　        然而，桥本宇太郎毫无动作——似乎这几步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是的，对手是木谷实，他就一定会这么下。这一切都在我桥本宇太郎的计算之中……
　　        桥本宇太郎继续落子如飞，木谷实则如以往一样步步长考……
　　        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棋行了18手。
　　        局面上，上边是松散的黑阵，右边是松散的白阵，下边和左边黑白阵势交叉，各有阵容。
　　        看上去，双方得失大致相当，各自都堪称满意。
　　        木谷君，你果然和我计算的完全一样……
　　        下一步，按照正常的下法，黑棋应当打入右边白阵，将白棋大阵一分为二，然后各自进攻了——这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下法。
　　        木谷君，你一定也以为我会这么下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静静地在白棋斜上方轻轻地小尖了一手……
　　        这一手……不是俗手吗？
　　        桥本宇太郎刚开局就下出俗手了？
　　        这一手棋，即使是很业余的棋手也看得出来，只要白棋从下边挡住，白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黑棋如果硬攻这里，白棋只要跟着下下去，很轻易地就可以将下边原本松散的白阵走成严严实实的一块坚阵！
　　        桥本宇太郎这不是在帮木谷实补棋吗？
　　        木谷实也无法理解桥本宇太郎的用意，于是他又开始了长考……
　　        但桥本宇太郎知道，木谷实一阵长考之后，下一手一定会从下边挡下——这就是木谷实的棋风。
　　        木谷君，你的棋路一定在我的计算之内！
　　        果然，木谷实苦思了一阵，最终仍旧在黑子下方挡住了这手棋。
　　        桥本君，你这一手无论怎么看也不合棋理，一定是你下出了错手——这实在是不应该犯的错误啊……
　　        但及时纠正为时不晚，赶快脱离这个战场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几乎是在木谷实落子的一瞬间立刻举起黑子下出了错上加错的一步棋：另一个方向上再小尖！
　　        黑棋继续攻向白棋这一片军阵！
　　        这……这就无法理解了……
　　        上一手棋已经是下错了，这一手棋又把错误扩大了。这一手棋白棋没有别的应手，只有从这边再长一步，然后就守住了这片原本留着很大破绽的军阵。而这个时候，棋已经下重了，白棋反而不敢脱先了……
　　        桥本宇太郎这不是在逼木谷实赢棋吗？
　　        木谷实又是漫长地长考了一阵子……
　　        然后，不出桥本宇太郎所料，木谷实乖乖地下出了桥本宇太郎早就算到的那一手——下挡……
　　        紧接着，桥本宇太郎再从这边压长一步——继续逼木谷实把这一片白阵走得坚实无比！
　　        木谷实没有别的应手，只有继续长……
　　        桥本宇太郎还不满足，继续压长！
　　        木谷实又是一步长考，但最终仍然选择了死守……
　　        下到这里，黑棋已经逼迫得白棋走成了一片绝对坚不可摧的堡垒！
　　        这是要干什么？莫名其妙！
　　        压完右边，桥本宇太郎调转枪头，又跑到左边来进攻——但是这一剑也不刺下去，而是静静地在周围虚晃一下！
　　        木谷实思考了很久，最终仍然如桥本宇太郎所料，坚守白阵。
　　        然后，桥本宇太郎又是一阵不亦乐乎地压长，木谷实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的棋守得严严实实的——好端端的白棋被下成了黑棋下法……
　　        等等！白棋被下成了黑棋！
　　        木谷实突然意识到了桥本宇太郎想干什么——但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疯狂了！
　　        桥本宇太郎想要把木谷实的棋子全部逼到边角上，让中间浩浩荡荡的中原全部成为黑棋大阵！
　　        这太疯狂了！
　　        桥本宇太郎，这么大的地方，你守得住吗？
　　        这里需要开始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了。
　　        首先，大家看向棋盘——棋盘上横竖各十九道，总共361个点。假如我们把每个角上星位身后所守的4X4的方格称为“角地”，两个角上星位之间的11X4的矩形地域称为“边”，将中腹的11X11个方形地域称为“中腹”，那么做一个简单的数学计算就可以得到：四个角总计有64个子的棋，四条边共有176个子，中腹总共有121个子。换句话说，即使有一方完整地占领了整个中腹，也只有121个子的棋，不足以让他获得这场棋赛的胜利。加一条边呢？165子？还是不够。再加一个角，181子，这才像话了吧，正好比对方多一个子……但其实也不容乐观，因为这181子里头多少得有些地方是你的棋子要放的位置吧——这些棋子要占去一定的目数啊。何况还有被吃的棋子……
　　        相反，一个人若能完整地占领四个角和四条边，那将是巨大的成就，棋赛可以就此结束了。即使占不到这么完整，占住三个角、三个边也行。
　　        当然，这是一种十分理想化的情况。实战中，通常双方都会或多或少地占领一些边角地域。但是通过数学计算，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印象：强占中腹不是一件优势巨大的事情，尽管中腹看上去很壮观。
　　        那么，根据这样的计算，如果有一方完整地占领了整个中腹加一条边再加一个角，又没有被吃的棋子，而且中间没有自己的棋子占目数，这岂不是就可以获胜了？
　　        仍然不可能。一百八十目的大空当，对手想在里面活出一片实在太容易了。
　　        再退一步，即使你正好精确地把子布在这片阵势当中，彻底让对手没有活棋的可能了，撇开这样的棋型本身好坏不谈，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有一点围棋经验的人都知道，在角上占一片地方是最容易的，因为角上是棋盘边缘交界的地方，棋盘边缘可以充当自己的棋子，只需要再守住两个方向就可以守住这片地方了。守边相对复杂一些，对方可以进攻的方向有三个，要同时守住三个方向。
　　        中腹呢？四面受敌！
　　        因此，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是经过了一定探索阶段形成的十分合理的棋理：守边守角是省力而效率极高的，守中腹不仅费力，而且很难让你获胜……
　　        再回到木谷实对桥本宇太郎的这局棋：桥本宇太郎在各个方向上压制木谷实，这不是摆明了要围住整个中腹加上下两边吗！
　　        桥本宇太郎，你守不住的！

newbeing

　　        紧接着，木谷实开始冲击黑棋的包围圈了。
　　        左下角的黑棋包围圈还不严密，木谷实毫不犹豫地率军刺入。
　　        桥本宇太郎看到暂时无力抵挡，赶紧调转枪口，开始攻向上边阵地。
　　        木谷实放弃了稳守角地的战术，直杀入黑军中腹，桥本宇太郎的进攻立刻被化作无形。
　　        木谷君，看来你终于发现了我的意图了。
　　        不愧是天才“怪童丸”啊！
　　        在木谷实孤注一掷的紧凑进攻下，桥本宇太郎只好一步一步地收缩防线。白军势力渐渐突破了左下防线，又突破了右上防线，又突破了右边防线，左上防线也岌岌可危了！
　　        桥本宇太郎静静审视了一会局面——木谷实虽然以坚固的防守闻名，但他的攻击力仍然不可小视啊！
　　        再这样下去，这局棋黑棋的目数就不够了！
　　        第一天的争夺至此结束，第二天双方续弈。
　　        续弈一开，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这盘棋上。
　　        二人将在今天定出胜负！
　　        棋局再开，桥本宇太郎迅速地计算了一遍直到终局的变化，终于打定主意——
　　        黑97，退！
　　        观战棋手全都大呼意外：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猜得到的点！
　　        桥本宇太郎轻易地退出了双方正在激烈争夺的左上战场！
　　        桥本宇太郎丝毫不慌乱，他已经算得清清楚楚。
　　        放弃左上，放弃右上，放弃左下，放弃右边，对木谷实的进攻退避三舍，稳守中腹！
　　        如此可胜！
　　        木谷实看到桥本宇太郎的军阵飞速地后退，在中腹构建起了新的防线，大惊失色！
　　        此刻若奋起追击，便是孤军深入，兵家大忌；若继续稳步推进，就会让桥本宇太郎获得构筑完整防线的时机！
　　        一旦桥本宇太郎的防线筑成，再要争胜就绝无可能了！
　　        木谷实仔细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舍命攻入黑棋新放线之中！
　　        只要在这片广阔的空间里造出一片白阵，此战即可得胜！
　　        桥本君，这么大的一片领地，你的防线守得住吗？
　　        很快，木谷实的白子开始在黑军大阵内运作起来。桥本宇太郎的黑军也顽强地防守着，奋力与木谷实周旋！
　　        木谷实招招长考，桥本宇太郎落子如飞！木谷实这个善守者奋力地进攻，桥本宇太郎这个善战者拼命地防守！这两个棋风完全相反的人，此刻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水与火的较量！
　　        终于，黑军阵内的白军成功地切断了黑军防线，与戍边的黑阵形成了一团对杀——白军若能得胜，就能杀进黑棋防线；黑军若能得胜，就能彻底杀灭白军！
　　        由于木谷实的长考，棋局进行至此已经到了深夜。而观战的棋手没有一个人离去，大家都想知道这局棋最终将会如何终局！
　　        对杀双方奋力地扩张自己的军阵，争取更多的生机。双方争夺终于陷入僵持之时，所有观战棋手都目瞪口呆：两军生死之气上各有一个劫争！
　　        所谓劫争，就是双方互相皆可提一子的棋型。根据规则，遇到劫争，一方提子之后另一方不可以马上提回来，要先去别的地方下一手（也就是劫材），迫使对方在别处应手后才能回头来提取这个子。但是若一块棋有两个劫争就不是一个概念了：你提子后，对方可以在另一个劫争上提子；若你再去另一个劫争上提子，对方又可以回到前一个劫争上提子。
　　        换句话说，遇到这样双方各有一个先手劫争的情况，其中一方将拥有着无限的劫材，立于不败之地！气紧的一方将绝无胜机。
　　        这种劫争，专业术语叫做连环劫。
　　        然而，木谷实现在面对的情况是，由于白军深入黑阵之内，四周全是黑军，因此如果杀不死黑军，白军就将尽灭！
　　        而黑军只需要保住这个连环劫就死不了，只要死不了就是白军全灭！
　　        面对着这样一个连环劫，这对白军而言是一个必败的局面！
　　        木谷实不愿意认输，他在顽强地和桥本宇太郎打这个连环劫！
　　        连环劫是杀不死对手的，这一点木谷实很清楚。但是，木谷实无法判断清局面——他希望能够找到桥本宇太郎的漏洞！
　　        而这时，木谷实的时限已经用完了——他在读秒了！
　　        木谷实的每一步都必须在一分钟之内下出，木谷实要怎么去判断形势！
　　        于是木谷实静静地等待着数秒数到最后时刻——当他听到“59”这个数字的时候，他立刻向连环劫这里提子。桥本宇太郎应手之后，木谷实又等到读秒数到“59”的时候再落子……
　　        他在用这种战术争夺哪怕一秒钟的时间——他在用必败的“连环劫”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然而，局面确实是木谷实必败，桥本宇太郎的防线没有漏洞……
　　        苦苦支撑了很久，木谷实终于放弃了努力——第253手，木谷实投子认负……
　　        棋赛结束后，木谷实陷入了沉思：桥本宇太郎明明弈出了不合棋理的棋——可他为什么竟能战胜我！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二
　　        1931年的春季大手合，桥本宇太郎自从击败了木谷实之后连战连胜，最终在这一年夺得了春季大手合的第二名，仅次于当年状态有如神助的长谷川章四段。当年战绩出色的加藤信六段出人意料地排名第三。
　　        之所以说加藤信排名第三出人意料，是因为大手合赛的交手棋份是按照段位决定的，因此高段棋手在手合赛中往往需要让先、让二子与对手对弈，难度实在太大，故而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这样的高段棋手往往在手合赛中战绩不佳。这一年的春季大手合第三名是加藤信在手合赛历史上的最好成绩了。
　　        而前一年在手合赛上风光无限的吴清源和木谷实在这一年的春季大手合中连遭败绩，最终没能进入前三。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日本棋院强手如云，要想每次都占据前三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对与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个人来说，他们并不是偶尔状态不好了，而是他们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如何拿白棋？
　　        就在两人苦苦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秀哉治下的本因坊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名本因坊家弟子在与师兄对弈的时候，在一个复杂的定式上下出了一步前所未有的新棋！
　　        由于是本因坊家内部的指导棋，因此棋谱没有流传下来。对局双方是什么人也不清楚了，只能确定这两个人都不是当是本因坊家引人瞩目的人物。至于这步棋究竟是这位师弟背错了定式，还是故意这样下的，就更加无从考证了。
　　        总之，这步棋带来的后果是——这位师兄傻眼了！
　　        以往与人对弈，大家下出这个定式从来都不敢下错一步，这里是没有任何别的招法需要考虑的。而如今突然出现了意外，这步棋明显不是定式中的棋，那么它一定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只会背定式，不知道这个出了定式以外的棋该如何应对啊！
　　        这位师兄在这里长考了很久，然后战战兢兢地应了一手。然而，这一招应手是一歩大恶手，很快角上的白子就被杀得七零八落，这位师兄很快就认输了。
　　        这可荒唐了：对方下错了，你反而慌了手脚，结果输了棋！
　　        于是，这位师兄很长时间里都受到了本因坊家同门师兄弟的嘲笑。但对于刚入门的那些师弟们而言，这件事给了他们一些启示：这些比自己段位高的师兄们其实并不是真的理解了那些看上去复杂而深刻的定式——他们只是背下来了而已！
　　        不按定式下棋，这就是击败师兄们的秘诀所在！
　　        于是，一时之间，本因坊家内部的指导棋开始常常出现师弟对师兄使出新手的事情！
　　        对于众多师兄们而言，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对他们身份的侮辱。于是，但凡碰到了敢下出新手的师弟，师兄们往往团结起来共同研究，然后把这步新手破解得彻彻底底。在对局中，一旦遇到了师弟下出新手，师兄一定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赢下这盘棋，然后当面呵斥师弟：凭你的本事，你还没资格下新手！
　　        没过多久，本因坊家内这股破定式、下新手的风气立刻又被本因坊家的师兄们给狠狠地打压了下去。
　　        不久，这件事传到了秀哉的耳朵里。秀哉愤怒了，他召集了所有本因坊家的弟子，严厉地斥责了他们所有人：你们才学了几年棋，竟然敢质疑诸位前辈顶尖高手耗尽一生棋力才确立的定式下法！
　　        秀哉虽然瘦小，但他的威严是连当年的秀荣名人都感到畏惧的！
　　        经过秀哉的一顿训斥，众本因坊弟子战战兢兢，再不敢有一步出格——否则恐怕就要被“破门”了……
　　        本因坊家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结束了。
　　        然而，除了秀哉，濑越宪作这一边也出了问题。
　　        对于教徒弟的方法，濑越宪作和秀哉完全不同。
　　        秀哉年轻时，因为受不了村濑秀甫治下的方圆社严格的训练方法而出走，但离开方圆社之后几乎横死街头，幸亏得到了寺院收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在寺院里，秀哉对自己的软弱十分后悔，从那以后，秀哉坚定了一个信念：唯有在村濑秀甫那种魔鬼式的训练下才会在棋力上有所成就。因此，秀哉教徒弟基本靠怒斥，本因坊家的弟子基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濑越宪作则完全相反——他本人是自学成才。因此，濑越宪作坚信：教导天才不可以像教导庸才那样手把手地教，那将扼杀天才的创造力。濑越宪作教徒弟，其精髓就是：基本不教，任其发展。当然，这种任其发展是有条件的——不断为弟子寻找高水平的对手，让弟子在高水平的对抗中自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棋路。
　　        正是因此，濑越宪作的三大弟子桥本宇太郎、吴清源和日后的曹薰铉竟然师出同门而棋风迥异，着实是一大奇观。
　　        然而，濑越宪作也因此迎来了更加棘手的问题：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的发展都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桥本宇太郎与木谷实一战，下出了完全不合棋理的大胆围中央的下法，最终险胜。对于这局棋，濑越宪作是不满意的——毕竟，强围中腹并不是符合围棋本质的下法，这次之所以获胜纯属侥幸而已。
　　        然而，他没有给桥本宇太郎指出来——他相信随着输棋次数增多，桥本宇太郎自己会发现这个问题的。
　　        然而，前面提到了，这一年春季升段赛桥本宇太郎战绩奇佳……
　　        这次春季大手合中，桥本宇太郎多次比对手提前进入中腹，似乎是找到了独特的克敌之法！
　　        也许这些东西是久保松胜喜代在关西教给他的……
　　        但是濑越宪作感到自己有必要去纠正一下桥本宇太郎了——毕竟，久保松长年在关西，那里的高手不多，所以久保松即使下出了错着别人也无法应对，这将会导致久保松对围棋的理解出现错误。
　　        但东京棋界不是关西，这里高手如林，这里的围棋理念毫无疑问是比久保松一个人的研究更加博大精深的！
　　        于是，濑越宪作亲自出马，与桥本宇太郎下了一局指导棋。在这局棋里，濑越宪作将桥本宇太郎的中腹大阵破得彻彻底底。桥本宇太郎终于意识到了，强围中腹是一件太过费力的事情，于是放弃了这样的下法。
　　        正当濑越宪作想要喘口气的时候，另一个天才又出事了……
　　        自从去年的秋季大手合夺得日本棋院第一后，吴清源就此升为了四段。从此，吴清源告别了长时间拿黑棋的日子，开始慢慢拿起了白棋。对于拿白棋的战法，吴清源开始学习秀荣的下法。但是，这一年的春季大手合，吴清源对于秀荣的执白星位布局尚不熟悉，因此战绩难以令人满意。终于，在一局棋赛中，吴清源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感到惊慌的事情……
　　        吴清源认为，秀荣执白下在星位，其目的就是为了只用一手棋守角，弥补白棋在速度上不如黑棋的劣势。但是星位守角实在不够安全，这一手守角之后，将来要想确保角地迟早还要补棋。
　　        有没有一个点同样能够一手占角，并且比星位更安全呢？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在1931年的某一场棋赛中，吴清源第一手毫无顾忌地拍在了“三三”！
　　        几乎所有看到这局棋谱的人都惊叫起来！
　　        鬼门！
　　        如果读者稍稍回忆一下，应该还有印象——早在算砂时代废除座子之后，为了寻找新的落子点，我们就对角上的各个位置做过分析。三三一点看上去虽然牢固，但是他将轻易被对手隔离于全局之外，成为一块废棋！
　　        几百年来，有胆子大的日本棋手敢把第一手下在星位，下在目外，下在高目，甚至下在天元，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把第一手下在三三！
　　        用本因坊家的说法——三三是禁手，是鬼门！
　　        吴清源不懂日本围棋的规矩，将第一手下在了三三，这不仅是违反棋理的荒谬招法，更是对对局对手大大的不敬！
　　        很快，大家就找到濑越宪作告状了——你是怎么教徒弟的，教徒弟下禁手？
　　        濑越宪作彻底慌了，这已经是吴清源第二次乱来了——上次就是那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初手天元模仿棋……
　　        吴清源，小祖宗啊，你打算破坏多少规矩啊……
　　        濑越宪作无奈，只好找到吴清源，苦口婆心地跟吴清源解释第一手下在三三哪里不好，哪里不对，又是一通旁征博引……
　　        估计濑越宪作当年说服大仓喜七郎资助吴清源那会也没费这么大劲……
　　        不管怎么说，在濑越宪作文采飞扬的一篇论文之后，吴清源半懂不懂地理解了一件事：初手下三三是要惹祸的……
　　        好不容易把吴清源又拉回了正道了，濑越宪作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俩天才真是让人操碎了心了……
　　        不久，当年秋季的大手合赛上，吴清源终于大概吃透了秀荣的白棋战法，于是高奏凯歌，连战连胜，夺得了当年秋季大手合的第一名。
　　        也就是在这一年，东京《时事新闻》报社又想赚大钱了，于是找到了吴清源，举办了一个“时事棋战”。吴清源从1931年底到1932年在这项棋战中连斩十八将，一时间震惊日本棋界。
　　        濑越宪作终于放下心来了——毕竟是天才啊，只要稍一发挥自己就能省心了。
　　        然而，与此同时，濑越宪作的老朋友铃木为次郎又出了麻烦了——同样是来自弟子的麻烦……
　　        木谷实疯了……
　　        1931年全年，木谷实的战绩毫无亮点。虽然偶尔有执白击败吴清源这样的好棋，但是对局记录上输棋量对于木谷实而言实在太不正常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谈恋爱影响了战绩……
　　        然而，木谷实本人是一个无法容忍失败的人，接踵而来的失败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棋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缺陷。
　　        实际上，这个缺陷不难找到。
　　        木谷实以往段位低时，擅长坚不可摧的防守。这样的战术自然可以让自己的战绩出类拔萃，因为拿黑棋本来就是具有优势的。但是一旦拿白棋，一味防守就不行了——必须想办法抢回优势！
　　        然而，中腹攻杀战，木谷实的发挥时好时坏。很明显，他并不适应这种搅乱局势的战法。
　　        但凡棋风严谨，防守严密的棋手都会经历这样的问题。比如林有太郎，年轻时之所以能够与小岸壮二并称，就是因为其坚不可摧的防守运作在黑棋上是几乎战无不胜的。然而随着林有太郎段位提高，他慢慢开始拿白棋之后，当年的“小秀策”立刻威风全无，战绩一年比一年差，以至于再也没有人拿他和当年的“麒麟儿”小岸壮二并称了。
　　        擅长防守的棋手最大的弱点就是拿白棋！
　　        但木谷实的目标是称为顶尖棋手啊——世界上哪有一辈子拿黑棋的顶尖棋手？
　　        于是，木谷实在自己22岁这年突然开始强行改变自己的棋风！
　　        通常情况下，职业棋手在十岁以前被开发出围棋天赋，然后十几岁时确立自己的棋风，之后就应当是不断完善自己的棋风了。木谷实却在自己22岁时强行改变自己已经形成的棋风，打算从一名最强的防御者转身成为一名无坚不摧的进攻狂人……
　　        其难度大约就相当于你当了十多年画家，突然有一天转行去做木匠……
　　        这段时期的木谷实极其痛苦，他的棋变得十分脆弱，常常失利。铃木为次郎忍不住开始担心这位罕见的天才会不会就此堕落了……
　　        慢慢地，木谷实的棋风再次稳定了下来，铃木为次郎再来看木谷实下的棋，简直想自杀了……
　　        桥本宇太郎强围中腹击败木谷实的那局棋，木谷实完全被折服了，结果是如今木谷实重新定型之后的风格就是——恨不得第一手棋就飞到中腹去！
　　        木谷实绝对疯了！
　　        他难道看不出这种下法是违反棋理的吗？
　　        铃木为次郎跑去找濑越宪作了，此行的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家桥本宇太郎乱下棋，把我家木谷实带坏了！
　　        濑越宪作给出的回答是：让他自己下去吧，输多了自然就知道错了……
　　        铃木为次郎也无奈啊。他不是没找木谷实谈过，但是木谷实脾气实在太倔强了，他已经完全管不住了。听着木谷实反驳自己的时候满嘴的歪理邪说，铃木为次郎真的是一分钟也受不了了，索性由他去吧……
　　        木谷实啊，你绝对走上了一条弯路啊。再过十年，你就会知道了：师父是对的，你是错的啊……
　　        尽管这些事情都是小风波，但日本棋院的三位顶尖高手在这一年都发现了一些异样……
　　        本因坊家的新手潮流……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刻意地违反棋理……
　　        木谷实的离经叛道……
　　        这一年的某一天，当秀哉指导完弟子，独自看向窗外的时候……
　　        这一年的某一天，当濑越宪作处理完棋院事务，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
　　        这一年的某一天，当铃木为次郎正摆着指导棋，看到木谷实在自己面前苦苦沉思的时候……
　　        这三位上一辈棋手中最优秀的高手同时预感到了一件令他们毛骨悚然的事情——
　　        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三
　　        1933年2月，东京《朝日新闻》、大阪《朝日新闻》共同举办的“日本棋院秋季升段赛决胜战”中，吴清源和木谷实再次相逢了。
　　        从1931年的秋季手合赛开始，吴清源在日本棋院几乎战无不胜，连续夺得了1931年秋季大手合、1932年春季大手合的第一名，并且紧接着在1932年的秋季大手合中也获得了第二名。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吴清源凭借着这种横扫日本棋院的战绩于1932年底正式升为了五段。与此同时，还在低谷中挣扎的木谷实仍旧停留在五段——吴清源终于赶上了木谷实，成为了和木谷实同段的棋手。
　　        这场棋赛，二人的师父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在暗暗关注着——他们都在祈祷着这局棋两人不要胡下就好。
　　        然而，让他们担心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吴清源拿黑棋，举手就下在了右上角星位。下一手，吴清源又下到了右下角星位……
　　        起手两个星位，还在同一条边上——这算是个什么布局……
　　        木谷实看上去还算老实，安安心心地守了两个小目。紧接着，木谷实毫不犹豫地跑去掏吴清源的角。吴清源抵挡不住，很快被掏得干干净净……
　　        正当铃木为次郎打算松一口气，感慨木谷实终于回到了正路上之时，木谷实又沉不住气了，在自己下边棋型还不保险的情况下强行跑到中腹抢地盘去了…
　　        吴清源本来角被掏了，是处于劣势的。木谷实跑到中间来捣乱，恰恰把吴清源那些被白军赶出了角地的黑子全都派上了用场——这批败军刚被赶出角地，正在垂头丧气，突然看到眼前有一队正在拼命逃跑的敌军！
　　        那还等什么啊，大伙跟我上！
　　        结果在吴清源败军的围攻之下，木谷实整个下边四十多目棋被吃得干干净净，就此投子认输了……
　　        你说这俩师父该怎么去说说这俩徒弟……
　　        你去骂吴清源下错了？可他赢了啊……
　　        你去骂木谷实下错了？可吴清源先错着下的啊……
　　        错进错出，这棋下的……
　　        两位师父实在想不出怎么教育这两位了，索性随他们去吧……
　　        然而，吴清源这种下法让木谷实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木谷实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吴清源这种由于太过分重视速度而显得尽是破绽的布局法到了中腹争夺的时候竟然反而产生了恐怖的杀伤力，能够杀死自己四十余目的大龙！
　　        木谷实忍不住想到了当年与桥本宇太郎的一战……
　　        中腹如此空旷，几百年来都被认为是守不住的大空。如今竟已经有两个人亲手用中腹杀棋的方式击败我木谷实了，难道是因为我木谷实的攻击力实在太弱吗？
　　        当年三月开始的春季手合赛，木谷实仍然延续着自己执黑棋的强势，三月的四场比赛中拿黑棋的三场全都取得了胜利。
　　        但3月15日到16日这两天，木谷实拿白棋迎战村岛谊纪，这才是木谷实真正关注的比赛。
　　        木谷实为了争取主动，执白棋守了一个角后立刻就去挂角挑起争夺。当年与木谷实同在久保松门下学棋的村岛谊纪毫不慌张，以传统的秀策流应对。
　　        紧接着，木谷实的棋四处打入，见缝插针，却完全不去理会自己的棋型散落四周，破绽百出——粗看之下，这哪里是木谷实的棋！
　　        下着下着，村岛谊纪渐渐发现了木谷实散布棋子的用意了——木谷实希望先将大场要点全部占住，然后先后将这些棋子运作起来，组成一张足以覆盖整个中腹的大网！
　　        没错，木谷实看来，这就是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击败自己的方法：远远地织起一张大网，然后猛攻对手进入网口的棋子！
　　        然而，村岛谊纪无法认同木谷实的下法——织一张这么大的网，即使花上数十手棋也不可能做到不留破绽。木谷君，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村岛谊纪不做别的念想，立刻率黑军攻进白棋网内。
　　        此时白棋的巨网还留着大得惊人的缺口！
　　        木谷实慌了手脚，但完全不知道究竟应该先歼灭入境黑军，还是应该先织完这张巨网……
　　        三心二意的木谷实完全抵挡不住黑军的进攻，很快就被黑军打出了一个缺口。
　　        木谷实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退出战场，堵住黑棋进攻的路线——织一张稍小些的网就可以了！
　　        然而，这张网的漏洞实在太多了。在村岛谊纪的进攻下，木谷实的大网越织越小……
　　        最终，木谷实执白四目负……
　　        还是不行吗……
　　        与此同时，吴清源做出了更出格的事情……
　　        1933年3月8日，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第二轮，上一轮执白输给了高桥重行四段的吴清源这一局执黑迎战岩本薰六段。
　　        布局一开，吴清源飞速地拍下了第一粒黑子——右上角，星位！
　　        濑越宪作先生一定在默默地吐血——这不是我教的啊，这绝对不是我教的啊……
　　        然而，吴清源做出的怪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岩本薰早就习惯了。
　　        吴清源，你想玩新鲜？那我也陪你玩新鲜的吧——白棋第一手，左上角，目外。
　　        星位对目外，确实没怎么见过。
　　        不过下一手，吴清源成功地让岩本薰也吐血了——左下角，星位……
　　        对角星！
　　        如果大家还有印象，应该记得笔者在介绍座子的时候使用过“对角星”这个词……
　　        没错，吴清源竟然下出了两个座子！
　　        岩本薰是去过中国的，他知道中国棋手下棋还在摆座子。但是吴清源竟然在日本棋院大手合赛上摆出座子的阵势！
　　        尤其是，人家白棋根本就没打算跟你摆座子！
　　        岩本薰平静了一下心情，轻轻把白棋放在了右下角小目……
　　        乍一看，岩本薰也许还以为在跟哪个中国棋手下让子棋呢……
　　        紧接着，就如同大多数的中国古谱一样，棋局进入了混战。对角星的布局原本就容易导致乱战，原因笔者很早以前分析过——一是因为星位不守角，二是因为对角星位援军太远……
　　        然而，岩本薰也应该注意一件事：这次他的对手并不是普通的中国棋手，而是在日本锻炼了五年的吴清源！
　　        乱战的结果是仅用117手棋，吴清源就残忍地屠掉了岩本薰棋盘右边的一片大龙……
　　        这种棋也能赢！开什么玩笑！
　　        轻敌冒进的岩本薰那段日子被日本棋院的中高手们狠狠嘲笑了几天……
　　        不过，只有几天而已，因为3月15日的第三轮手合赛，吴清源又用黑棋使出了对角星布局。这次中招的是宫本采二六段……
　　        宫本采二很清楚自己的棋力不如岩本薰和吴清源，因此没有像上一局岩本薰那样轻易进攻。但吴清源仗着大家都守着两个对角，谁也连不成大阵势，于是四处放散兵，很快又将局势搅乱了——乱战的结果就是，吴清源5目胜……
　　        这个玩笑开大了——日本棋院里出了一个下座子棋的，这还了得！
　　        下一个与吴清源对战的是本因坊家弟子福田正义五段。秀哉气急败坏地告诉福田正义——再让吴清源用座子棋赢了你，你立刻给我破门滚蛋！
　　        恐吓的力量是强大的，福田正义成功地阻止了吴清源下出座子棋——吴清源一占星位，他想都不想立刻把对角星位给抢了……
　　        座子棋是没下成，但是这星位的布局——福田君，你会下吗？
　　        福田正义哪里懂得运用星位，他索性到处挂角，乱下一通——结果尽管没下出座子棋，但棋局还是进入了乱战……
　　        乱战的结果——吴清源中盘胜……
　　        濑越宪作吐了一个月的血了，吐习惯了——继续等着吧，吴清源迟早要发现这么下不行的……
　　        可这么一来，秀哉对濑越宪作更加看不惯了：给你个天才让你教，你就教成这样？
　　        教学生你得打得骂啊！吴清源这都不成体统了！
　　        秀哉和濑越宪作俩人本来就不和，结果这之后俩人见面就吵架，索性能不见就不见了……
　　        这一年当中，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前田陈尔突然找到了感觉，连战连胜。同时，桥本宇太郎虽然战绩平平，但是偶尔也能下出119手速胜加藤信这样的好棋。另外，木谷实的小师弟关山利一默默地出现在了这批年轻棋手的身后。
　　        关山利一是铃木为次郎的另一名内弟子，八年前还是初段，现在已经成为了四段棋手，并且在前一年的春季手合赛中仅次于吴清源排名第二。与木谷实一样，关山利一也是一名长考型棋手，棋风朴实无华，却简单有力。
　　        在吴清源和木谷实的身后，还有很多人在静静等待着超越他们二人的机会……
　　        就在这时，在手合赛上高歌猛进的吴清源收到了《时事新闻》报社发来的邀请函——请求吴清源与木谷实做一次十番棋对战。
　　        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十番棋？
　　        彼时《时事新闻》的想法是，吴清源如今高歌猛进，其名望已经不在“怪童丸”木谷实之下。木谷实虽然最近战绩不佳，但是作为曾经终结了院社对抗赛的天才棋手，他仍然是当今日本棋界名头最响的年轻人。吴清源与木谷实在当时已经堪称是一时瑜亮了，因此这次十番棋将被冠以“下一辈王者之争”的名号，一经刊登一定会大卖。
　　        可怜的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诸人，就这样被《时事新闻》给忽略了……
　　        根据《时事新闻》报社的规定，这次十番棋不涉及升降棋份的问题，只是友好的比赛而已。并且，《时事新闻》只要两人按时把棋谱送到报社就可以了，甚至不介意他们到底在哪里下，下得是否正规……
　　        和当年《读卖新闻》报社主办的铃木为次郎对野泽竹朝十番棋相比，《时事新闻》报社的运作充满了业余气息，难怪最后“十番棋”系列比赛被《读卖新闻》办成了独家王牌……
　　        但无论如何，这一战是木谷实所希望的。
　　        在木谷实看来，自己的新战法迟迟不能运用自如，正是因为缺少高水平的对手进行试炼。要想寻找一个可以与他对战的高手，吴清源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在吴清源看来，木谷实是自己最恐惧的对手。很长时间里，吴清源拿着黑棋迎战木谷实竟然都难以讨得便宜，实在是一件令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如今的吴清源，相互战绩上已经可以渐渐压制住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诸人了，唯独对木谷实始终感到吃力。
　　        在第四轮手合赛之后，木谷实与吴清源共同在西园寺公毅家吃晚饭的时候，木谷实告诉吴清源——自己已经接受了《读卖新闻》的提议。吴清源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吃晚饭，然后再去让秀策附体的西园寺先生讲评棋谱……
　　        十番棋……
　　        当年铃木为次郎与野泽竹朝那样的十番棋，其情其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木谷君，如今你我也要开始下十番棋了吗？
　　        “十番棋”，究竟对你我，或者对棋界意味着什么呢？
　　        吴清源和木谷实一定都想不到，这次的十番棋不是他们两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十番棋……
　　        他们也一定想不到，这次十番棋究竟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意义……
　　        3月底，木谷实与吴清源分先十番棋第一战在日本棋院打响了。
　　        第一局，根据猜先，由吴清源先拿黑棋。
　　        棋赛一开，吴清源毫不犹豫——右上角，星位！
　　        黑棋占星位，吴清源果然也开始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了。
　　        木谷实并不意外，他相信自己遇到的问题吴清源一定也遇到了。吴清源对此的解决方法就是研究星位的布局。
　　        只不过，拿黑棋还下在星位，是不是过分追求速度了——为了加快速度而忽略了安稳，这种招法并不可取啊。
　　        木谷实看来，即使重视中腹的争夺，也必须是在确保了边角势力的前提下进入中腹，否则强攻中腹是太过冒险的下法了。
　　        木谷实静静地将棋子落在了左上角小目。
　　        下一手，吴清源仍旧不作犹豫——左下角，星位！
　　        对角星……
　　        这正是木谷实等待着的！
　　        木谷实在内心里暗暗地笑了起来——
　　        吴清源，果然只有你才最值得我木谷实一战啊！
　　        木谷实举起白子——右下角，小目！
　　        木谷实，吴清源，从今天开始，属于你们的时代真正要开启了！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四
　　        1933年3月29日，新一期的《时事新闻》上刊登了一局吴清源与木谷实的对局，标题上注明是《时事新闻》主办的木谷实与吴清源分先十番棋。
　　        尽管这次十番棋的宣传做得很差，但是这两个人的名头实在不小，因此一下子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其中职业棋手所占的比例恐怕不小。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一天的日本棋院里，几乎人手一份《时事新闻》……
　　        当然，大家各自的反应都不一样……
　　        桥本宇太郎、关山利一这样的棋手拿到了这份报纸，开始仔细地研究，你一言我一语地去理解木谷实和吴清源行棋的思路。
　　        前田陈尔、林有太郎这些本因坊家弟子，偷偷在秀哉不在的时候把报纸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骂，就像见了仇家一样。
　　        秀哉看了报纸，大发一通脾气——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毕竟，他也不知道为这个事去骂谁……
　　        濑越宪作看完就把报纸扔了，再有人来问他他就装糊涂：有人在下十番棋吗，我怎么不知道？
　　        造成这些各有特色的反应的原因就在这份棋谱上：这一天的棋谱只刊载了两人的布局——黑棋的对角星……
　　        吴清源的座子棋下到木谷实头上去了——还正赶上木谷实脑子不正常的这段日子……
　　        这下子大家可就要等着看好戏了……
　　        再回到当时对局的双方——吴清源和木谷实坐在棋盘两侧。
　　        木谷实仔细琢磨着棋盘上的布局。
　　        对角星布局，充满了不安定，同时也就充满了不确定性。一旦进攻对方的角地，对方就会借反攻之力筑成面朝中腹的大网。如果两个对角的星位都面朝中腹织起大网，恐怕是要出事的……
　　        如果不进攻，就等于真的让对手一步棋守住了一个角……
　　        何况，虽然现在黑棋不安稳，但是黑棋的速度比白棋快得多，这种速度上的优势白棋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吴清源果然不是随意下出的对角星布局！
　　        木谷实稳稳守住了两个小目——他不求这一局一定能胜，他只是想试试吴清源的对角星布局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下一步，吴清源在右下角目外挂角。
　　        木谷实暂时不理会，在左上一间缔角。
　　        木谷实的下法很传统，稳健得如同执黑棋一方。但这种传统的招法恰恰显示出了吴清源星位布局的优势：速度。
　　        下在小目，守角需要两步。下在星位，只需要一步。
　　        木谷实并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他仍然稳健地在左上缔角，用意也就显现了出来：这一战不求必胜，只为亲眼看看星位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吴清源就这样获得了连续进行第二次进攻的机会，于是不做太多犹豫——在右下施展大斜！
　　        当年的坊门秘招，如今已成了所有棋手必学的破敌绝技！
　　        然而，这不是木谷实想看的——木谷实选择了简明的应对，双方很快在右下角定型。定型之后，木谷实抢到了先手。
　　        吴清源，两个星位速度上的优势，就为你带来了一个大斜而已吗？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木谷实调转枪口，对准左下角黑子——小飞挂角！
　　        星位与小目不同，后面空地很大，因此木谷实猜测，星位应对小飞挂无法像小目那样快速地朝边上展开——那会导致破绽很多。若在让子棋中，星位展开速度慢一点是无所谓，毕竟原本就有优势。但在分先对弈中，展开速度慢就可能意味着失去优势了。
　　        吴清源毫不在意——黑子分投右边，任由白棋去抢左下角。
　　        木谷实也毫不客气，下一手径直点入三三！
　　        一阵小规模战斗之后，黑棋角空被掏得干干净净，但白棋并没有把黑棋赶上绝路——黑军就势经营起了右边的阵势，原本在右边分投的一子此时竟成了绝佳选点！
　　        黑棋阵势初具规模了……
　　        木谷实琢磨着刚才吴清源的一系列招法，思索着每一个细节，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有趣……
　　        星位应对小飞挂，若能够舍得抛弃整个角地，向边上发展的速度不仅不会减慢，反而会加快！
　　        吴清源，这样的招法才有意思……
　　        木谷实又挥军攻向右上黑阵！
　　        这次木谷实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贸然开始争夺角地，而是在吴清源准备开始经营边上地盘的时候，就开始与吴清源交手——争夺角地的同时，要扼住吴清源转向边上发展的空间！
　　        吴清源，这样你的奇招就算是被我破了吧……
　　        果然，这一战吴清源感到艰苦得多了——向边上发展的空间受到了木谷实强力的遏制，而在身后的角空上运作起来的白子如同一柄悬空的利剑！
　　        最终，吴清源不得不回身守住角地，以免自己右上角诸子尽灭。这一战，吴清源没能形成新的阵势，只是委屈地活出了一小片……
　　        木谷实满足了——星位战术原来只不过是一种独特的腾挪战术而已，要想破解似乎也不难嘛。
　　        接下来，只要将自己进攻的白军顺利地救出来，这次的战斗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看上去，白军面向中腹，远处还有右上，左边两军接应，吴清源恐怕凶多吉少了吧。
　　        然而，吴清源就这样展开了进攻——强杀白军！
　　        这可能吗？
　　        木谷实不以为意，冷静地指挥白军发展得越来越壮大，看上去即使就地成活也毫无问题。
　　        但木谷实掉以轻心了！
　　        就在木谷实以为右上白军已经可保安然无恙之时，黑69残忍地刺进了白军阵中——吴清源的矛头直指这支白军，他要把胜负的决定点放在这一战上了！
　　        木谷实大惊失色——自己为何算漏了这样重要的要点！
　　        很快，黑69一子四处活动，竟将几乎已经被撕烂的黑军防线重新整合了起来！这一子就如同一个在乱军中突然出现的英雄，举起大旗站到了山顶上！士气低落的黑军望向大旗，一下子从晕头转向的打击中清醒过来，突然士气高涨，奋力去寻找胜利的希望！
　　        这下子轮到白军被打得晕头转向了——这一步棋抢占了原本是白棋急所的要点！四散开来的黑军突然从四面八方攻过来，使得白棋突然之间大乱阵脚，几乎要就此溃散！
　　        黑69之后，吴清源妙手连发，招招卡住白军咽喉，木谷实一路狼狈地逃往中原，历尽艰辛，总算暂时脱困。但是看看这条从左上绵延至中腹的长龙——一旦这条巨龙被屠，这盘棋就结束了……
　　        如何保住这条巨龙呢？
　　        木谷实暂时将这场战斗放在一边，与吴清源先在左边展开了争夺。随着左边双方各自划清了势力，紧接着就该回到右边了——木谷实出人意料地在已经定型的右下角大斜里动起了脑筋！
　　        木谷实利用左边争夺中留下的最后的劫争，将大斜里已死的废子走了出来！
　　        他要彻底杀灭黑棋右下角，让一路逃命的大龙与右边白军合筑起白军大阵！
　　        吴清源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前来剿灭白军。
　　        但角上的争夺，这是木谷实所擅长的攻防地点——木谷实成功地造出了一个劫争，这个劫争的胜负将决定角上哪一方全军覆没！
　　        胜负点到了！
　　        两军竭尽全力打赢这个劫争，但吴清源很快发现——自己的劫材不够！
　　        木谷实这一步是长考了很久才想出的妙手，他已经算清了吴清源几乎所有的劫材——这个劫，木谷实赢定了！
　　        果然，最终木谷实打赢了这个劫，吴清源的右下角被彻底打穿了。原本一路逃孤到此的白军成功地和援军合围，筑起了极强大的一片军阵！
　　        但木谷实没有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吴清源轻轻地在白军左右两军之间点出了黑191一手。
　　        木谷实大惑不解，再看向全盘，不禁惊得魂飞魄散！
　　        吴清源在找劫材的过程中竟然堵死了左边白棋大军的眼位！
　　        如今黑191一子断开白左右两路大军，白左路军出路就此堵死，全军愤死！
　　        吴清源原来是在悄悄地转换了自己的攻击目标！
　　        至黑193手，木谷实投子认负……
　　        棋局结束后，木谷实开始仔细地回忆这一局棋的经过……
　　        吴清源的对角星，可以轻易地放弃角地而在边上活动，在中腹争夺战中又可以轻易地让敌军四面受敌……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时事新闻》从1933年3月29日开始刊登这局棋，前文已经说到了这时各方的反应。然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有一个人没提到——铃木为次郎这时候有什么反应呢？
　　        铃木为次郎的确有反应，之所以没放到前面一块说是因为他的反应比较特别——他都要哭死了……
　　        3月29日这天不是一个普通的休息日，而是手合赛比赛的日子。这一天木谷实的对手是筱原正美。
　　        铃木为次郎看到报纸上的棋谱——木谷实好歹回到正确的棋路上来了，这让铃木为次郎突然充满了信心，于是特意去看了木谷实当天的手合赛。
　　        手合赛棋谱一拿到铃木为次郎手里，铃木为次郎掉头就走了……
　　        木谷实原来是间歇性疯癫……
　　        这一局，筱原正美和木谷实的第一手都很老实地放到了小目上。紧接着，筱原正美黑棋的第二手放到了左下角的星位——这多少有点模仿吴清源的意思。
　　       

newbeing

但紧接着，木谷实做出了比筱原正美更加出格的举动——右下角，高目！
　　        下高目的布局并不是没出现过，之前院社对抗赛的时候雁金准一就多次下在高目。但是高目配小目的对角阵型，真不是一般的罕见……
　　        高目原本就很难守住角，既然下在了高目当然是需要隔壁角上有一个子接应才能构成边上的阵势的——但木谷实这种布阵法，把接应的一个子放到对面角上去了，这不是摆明了要围中腹吗？
　　        筱原正美一时慌了手脚，竟真的让木谷实围出了一片浩瀚的大阵，最后输了九目……
　　        木谷实拿白棋围大空终于成功了一次！
　　        木谷实发现了围中腹的秘密了——通过与吴清源的交手，他突然领悟到了围中腹的独特战法关键在哪里！
　　        关键就在于布局时的棋子！
　　        把棋子放在小目上，一旦遇到进攻就会往角上躲，一旦被掏角就会将布局的优势损失殆尽！
　　        但是如果把棋子布在更高一些的位置上，比如星位、目外、甚至高目，即使真的被掏去角空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失败——恰恰相反，对手一旦掏角，自己就可以顺势完成转身，转而围到中腹的大空！
　　        把棋子放到高一些的地方，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4月5日，前一轮刚刚败给了木谷实的筱原正美又遭遇了吴清源。这一次，是筱原正美拿白棋。
　　        筱原正美对吴清源的感情一定是很微妙的：不知道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
　　        大家也许还记得，吴清源来到日本后的第一局试验棋，对手就是筱原正美。那一局，已经是知名年轻棋手的筱原正美输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吴清源。从那以后，筱原正美的黄金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作为曾经的手合赛第一名，他的战绩越来越差，而吴清源却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成长为了顶尖的年轻棋手……
　　        筱原正美其实应该算作是吴清源的一个崇拜者了……
　　        只不过，筱原正美悲哀地发现，吴清源的本事，他学不来……
　　        上一轮对木谷实，筱原正美尝试了吴清源的星位布局——但他没能把握住精髓，最终失败了。
　　        这一轮亲自对阵吴清源，筱原正美抖擞精神，认真迎战——他要亲自向吴清源讨教一下吴清源发明的战法！
　　        棋赛一开，不出所料，吴清源第一手下在了右上星位。
　　        筱原正美知道自己要遏制住吴清源的座子棋战法，因此一定要落在左下角——但不可以是星位，因为星位的运用自己还把握不了，不久前福田正义之败就是前例。
　　        于是，筱原正美下出了令吴清源也感到震惊的一手棋——左下角，三三！
　　        筱原正美也下禁手了！
　　        这下子濑越宪作等等棋院领导人该慌了——木谷实和吴清源就要把棋院这批年轻棋手全给带坏了！
　　        筱原正美这局棋，从一开始就紧紧贴住吴清源，和他缠斗起来。所有的棋子几乎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就像是——用业余棋手的话说——“码长城”一样……
　　        筱原正美就是要紧紧贴住吴清源，让他无从发挥！
　　        然而，在左下角的争夺中，筱原正美还是被吴清源吃掉了十个棋子的一块棋，最终这盘棋输了13目。
　　        事实上，职业棋手在终局前数目都是数得很精确的，甚至像桥本宇太郎这样的人数到最后差一目棋他就会直接认输。筱原正美的棋力不弱，盘面上差十几目他毫无疑问是数得出来的——但是他不认输，一直陪吴清源收完了官子……
　　        吴清源，你是个天才，我不如你……
　　        但是我难道不想做一个天才吗？为什么同样的招法，你用出来可以赢，我用出来就会输？
　　        凭什么！
　　        最终，这一年筱原正美仍然没能拿到手合赛前三的奖励……
　　        4月12日，新一轮手合赛，吴清源执黑迎战小野田千代太郎。吴清源第一手下在了右上星位。
　　        小野田做出了和筱原正美一样的举动——左下角，三三！
　　        紧接着，小野田四处挂角进攻。
　　        吴清源的三三布局也引起了小野田的注意，对此小野田有自己的看法——三三虽然围不了多大的地方，但是可以确保一块活棋，只要接下来能够搅乱地方的阵势，三三这块棋就是最好的布局法！
　　        而小野田就是一位以擅长搅乱局势著称的棋手。
　　        小野田的新战法与吴清源碰撞的结果是——吴清源中盘胜。
　　        小野田的思路也有问题！
　　        吴清源亲手下出了三三的禁手，却又把别人下出的三三给统统杀败了——那三三到底能不能下呢？
　　        4月19日，当年春季手合赛最后一轮，吴清源执白迎战向井一男。
　　        吴清源又做出了惊人的事情：起手下出了两个三三！
　　        两个禁手！
　　        吴清源要是本因坊弟子，足够被秀哉破门好几个来回了……
　　        而这一局，吴清源五目获胜！
　　        而且吴清源是用围大空的方式获胜的！
　　        两个三三你都能围大空！
　　        整个日本棋院都沸腾了——吴清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吴清源的奇招到底是怎么回事！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五
　　        1933年的春季升段赛，木谷实在击败筱原正美后，又执黑击败了井上一郎，以五胜一负的战绩与吴清源并列第二，仅次于当时保持全胜的前田陈尔。然而，紧接着的两轮比赛，他先是执黑两目输给了濑越宪作，又是执白中盘输给了向井一男，最终遗憾地名列第四，没能挤进前三。尤其是执黑对阵濑越宪作一战，濑越宪作以传统战法亲自击破了木谷实的目外怪阵。
　　        那一年的春季升段赛，吴清源除了第一战败给了当届的第三名高桥重行外，之后七战全胜，仅次与前田陈尔排名当年春季手合赛第二名。
　　        回头再看看前田陈尔——各位不要以为这一年春季赛他拿了第一所以一定很高兴，其实他非常郁闷……
　　        前田陈尔严格按照秀哉的教导下棋，不敢越雷池一步，在这个棋院众棋手渐渐都开始变得失去理智的时候是他以极其出色的战绩守卫了传统下法在日本棋院的正统地位。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成绩都应该足以让前田陈尔得到秀哉的重视了吧！
　　        但秀哉半年时间里都在看吴清源的棋谱……
　　        前田陈尔的印象当中，每次去见秀哉，秀哉基本上都在拿着吴清源的棋谱，从第一手棋开始批判，一直批判到最后一手，一边批判一边暴怒。但是下次一有吴清源的棋谱，秀哉一定第一个拿来看……
　　        毕竟，秀哉是真正重视吴清源的。一个佐证就是：尽管秀哉不会主动去约战吴清源，但是只要有报社出钱让秀哉去和吴清源下棋，秀哉立刻就会跑去，以至于每年秀哉都要和这个非本因坊弟子下个几局——但是问题是，这种待遇连前田陈尔这种本因坊正式弟子都享受不到啊！
　　        其实，在秀哉的徒弟中，曾经享受过秀哉如此指导的唯有当年的小岸壮二一人而已……
　　        换句话说，无论前田陈尔怎么努力，他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秀哉眼中，吴清源毫无疑问是强于前田陈尔的……
　　        就在这一年的春季大手合即将结束之时，日本《读卖新闻》报社为了纪念“读卖新闻报第二万号出版”，决定举办一次“日本围棋选手权战”。
　　        这次的所谓“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和日后作为天元战前身的“日本棋院选手权战”听起来好像很有关联，其实只是名字相似而已。其规则是，邀请日本棋院除秀哉外最强的十六名棋手进行淘汰赛，比赛棋份按照段位决定，同段棋手猜先决定棋份，不设贴目。
　　        本次大赛决出的最后冠军将获得一次挑战名人本因坊秀哉的机会！
　　        关键就在这里——这个机会很难得！
　　        秀哉自从做了名人之后很在乎自己的身价，几乎没什么机会出面跟别人下棋。加上对秀哉有意见的人原本就不少，于是这次选拔赛一下子就成了众人争取报仇机会的大选拔了……
　　        濑越宪作带头响应——秀哉已经有好几年不敢出面和濑越宪作下棋了，濑越宪作曾经的“秀哉克星”的名号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这次大赛，毫无疑问是濑越宪作报仇的大好机会！
　　        前田陈尔也激动起来了！如果这次大赛中前田陈尔力挫群雄，站到了秀哉的面前，那将是让秀哉重新认识自己的最好机会！
　　        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人毫无疑问也会激动起来，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吴清源。
　　        经过第一轮选拔，进入八强的棋手分别是：濑越宪作七段、林有太郎六段、岩本薰六段、木谷实五段、吴清源五段、前田陈尔五段、桥本宇太郎五段、关山利一四段。
　　        八强战的对阵形势是：吴清源对林有太郎，木谷实对濑越宪作，桥本宇太郎对前田陈尔，关山利一对岩本薰。
　　        不愧是《读卖新闻》的专业棋战，横看竖看到处都是看点！
　　        1933年4月1日，八强战在日本棋院打响了。
　　        这四局棋同时开战，真令人眼花缭乱，不知道从哪一局开始讲起啊……
　　        按照后来《读卖新闻》的登报顺序，登报的第一局是桥本宇太郎对前田陈尔一战，我们就先去这两个人的棋盘边看看吧。
　　        两人段位相同，经过猜先——前田陈尔执黑。
　　        桥本宇太郎的运气不好啊。本来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的棋力就在同一个档次，而这一下子让前田陈尔拿去了黑棋，比赛又没有贴目，明显局势将对前田陈尔有利……
　　        何况，今年前田陈尔的状态有如神助，在手合赛上竟没有输过一局！
　　        如果按照寻常的战法，这一局桥本宇太郎断难取胜……
　　        桥本宇太郎打定主意，要搏一搏了……
　　        比赛开始，前田陈尔缓缓将棋子放在了右上角小目——万年不变的初手。
　　        桥本宇太郎飞速取出一粒白子，不作任何犹豫——左下角，目外！
　　        第一步就下在目外，虽然并非不可以，但毕竟不是正统的下法啊。尤其是，前田陈尔又没有下出什么怪招……
　　        前田陈尔不以为意，又在左上角小目落下一子。
　　        桥本宇太郎飞速地落子右上目外——挂角！
　　        前田陈尔忍住了立刻开战的冲动——师父教过，先守角，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前田陈尔在左上缔成无忧角。
　　        桥本宇太郎又不做思索——右下角，目外！
　　        两个目外——看起来像是神智不正常的木谷实……
　　        前田陈尔也许想不到，他们三人自从离开久保松门下之后，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一直保持着很频繁的往来，只有前田陈尔因为本因坊门规森严因而不能随意和桥本宇太郎等人交流。对于木谷实的怪招怪阵，桥本宇太郎常常与木谷实共同研究。在桥本宇太郎看来，木谷实绝对没有疯，他的思路是绝对可行的，只不过这种棋需要极强的棋力做支撑才能发挥得出来而已……
　　        桥本宇太郎想要拿前田陈尔试试木谷实的怪阵……
　　        前田陈尔几乎要愤怒了：桥本宇太郎，你想用这种歪门邪道击败我吗？
　　        你太目中无人了！我就用正统的棋理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要你知道轻视我的实力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秀哉师父，请看一看我前田陈尔这一局的发挥吧！
　　        很快，双方在右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两人都是以计算精准著称的棋手，战斗起来难分伯仲。右边战事告一段落之后，二人又飞速在左下展开了争夺，战事很快就这样波及了全盘……
　　        这局棋，桥本宇太郎尽全力围大空，前田陈尔则凭借精准的进攻一点一点地突破桥本宇太郎的防线。桥本宇太郎防守得大汗淋漓，拼死守住了上边大空，但下边大空还是被打散了，棋局竟进入了细棋局面……
　　        尽管前田陈尔的进攻不断地获得利益，但是桥本宇太郎围出的大空实在太大了！桥本宇太郎的优势在一点一点被前田陈尔蚕食，而前田陈尔却始终也没有找到真正逆转局势的那一步棋！
　　        经过紧张而激烈的收官争夺，桥本宇太郎惊险地一目获胜！
　　        一目！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差距！
　　        前田陈尔终究还是倒下了——他已经尽了全力了，但自己始终棋力不济，终究还是差了一目……
　　        看着庆幸的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默默地离开了赛场。
　　        秀哉师父，我前田陈尔无能，没能成为您的对手。但总有一天，我要让您真正认识我前田陈尔的实力！
　　        《读卖新闻》从4月1日开始刊载这局棋谱，至4月25日刊完。之后，4月26日，《读卖新闻》刊载了八强战的另一局对局——吴清源执黑迎战林有太郎！
　　        不出人们所料，吴清源开局就布下了对角星的座子棋阵势。
　　        对于这样的布局，其实按照现在棋手的观点来看，白棋的第一手并不难选择。左下和右上都有黑棋星位棋子，白棋在左上角或者右下角落在星位几乎是最合适的选点了。
　　        但是林有太郎是一名传统的棋手，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布局。然而，这样的对角星布局下在小目是十分危险的。
　　        以左上角举例，若白棋在左上角的上方小目落子，黑棋就会从下方目外位置挂角，然后这粒挂角的棋子就可以和左下的星位呼应，构成左边的大阵势。由于吴清源的星位随时可以放弃角空而形成面向边或者中腹的大网，因此这种星位布局具备了小目布局所不具备的对边的威慑力。
　　        同样的道理，若白棋从左上角的左边小目落子，黑棋就可以从右侧挂角，同样可以形成上边的大阵型……
　　        既然如此，林有太郎若不下星位，似乎也就只有一个点可供选择了——左上角，目外！
　　        必须用取势的招法对抗吴清源飞速的边路扩张！
　　        而在右下角，林有太郎不敢布出两个目外这样“木谷流”的古怪阵型，只好布下一个小目……
　　        果然，吴清源在左上轻轻佯攻一招后，立刻在右下白方小目挂角，以求在应对过程中将下边做成黑棋的大模样！
　　        为了不让吴清源在下边构成大阵，林有太郎唯有夹击。
　　        这样棋赛就进入了吴清源所擅长的混战局面了……
　　        232手，黑胜六目，吴清源晋级。
　　        林有太郎这一败，完全是因为从布局阶段开始就被吴清源的战术绑住了手脚，无从施展，最终输掉了比赛。吴清源虽然和木谷实一样喜欢使用怪阵，但是吴清源的怪阵很明显和木谷实强围大空的目的不同——吴清源只是为了搅乱局势，然后发挥占星位的速度优势而已，具体下法上仍然是十分传统的招数。看起来，吴清源对这种战术已经运用得十分熟练，林有太郎堪称完败……
　　        5月18日，吴清源对林有太郎一局连载结束。
　　        5月19日，《读卖新闻》开始连载关山利一对岩本薰一战。最终，锐气十足的关山利一击败岩本薰，闯入半决赛。
　　        6月11日，八强战的压轴大戏终于开始连载：木谷实执黑迎战濑越宪作！
　　        这一战，濑越宪作是等了很久的。
　　        他若击败木谷实，下一战就将迎战吴清源。在过了吴清源这一关，下一战很可能就是桥本宇太郎了。
　　        木谷实，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就让我这个师父级的人物来纠正你们现在这些荒唐的下法吧！
　　        面对濑越宪作，即使是已经疯癫的木谷实也不敢造次，不得不谨慎地应对了。
　　        木谷实第一手——右上角，小目。
　　        很正经的一手棋……
　　        木谷实，你不敢施展你那些旁门左道了吗？
　　        濑越宪作静静地在左上角小目落下一粒白子。
　　        木谷实长考了很久，思考到底要不要施展出怪阵——毕竟，手合赛上濑越宪作曾经亲手击破了自己的大阵势……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木谷实终于还是屈服了——右上角，一间跳缔角……
　　        很正统的守角方法啊……
　　        看来木谷实打算凭借过去赖以成名的坚实黑棋阵型来迎战我濑越宪作了啊。真才像话——我也打起精神，好好和你一决胜负吧！
　　        白棋落在了右下角目外——防止黑棋从上方挂角从而形成右边大阵。
　　        木谷实掏入右下角小目，来抢濑越宪作的角空。
　　        这才像是木谷实的棋路啊。
　　        濑越宪作迅速在边上展开——一招一式都是大家风范，堪称一代宗师。
　　        木谷实又陷入了长考……
　　        传统招法的套路，甚至角上的定式变化濑越宪作毫无疑问要比我木谷实更熟悉。这么下下去，胜算很难说究竟有多大啊……
　　        但是强围大空，这样的招法濑越宪作是一点也不害怕的……
　　        究竟该怎么攻克濑越宪作的棋呢！
　　        终于，木谷实做出了决定……
　　        可以不强围大空，但是必须要下出濑越宪作不适应的招法——左下角，三三！
　　        禁手！这是禁手！
　　        濑越宪作几乎当场就要狂暴地喊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没救了……
　　        就这样，木谷实按照吴清源的思路，抢得了速度上的优势，开始对濑越宪作各处的棋型不断地进行攻击。濑越宪作不愧是一代宗师，四处迎战，防守上竟然毫不漏空隙，木谷实几度进攻竟都讨不到便宜……
　　        仅仅这样是击不垮濑越宪作的，还需要有更厉害的手段！
　　        终于，从黑99开始，木谷实开始在中腹构筑大网了。
　　        濑越宪作并非没有察觉木谷实的意图，但是他太看重边角上的棋了，终于没能腾出手阻止黑棋在中腹织网。等到濑越宪作正式开始冲击中腹黑阵的时候，黑棋已经没有破绽，坚不可摧了！
　　        257手，木谷实九目击败濑越宪作。
　　        看着终局棋盘上木谷实那片横贯中腹东西的大空，濑越宪作简直想一头撞死……
　　        就这样，代表传统战法去冲击怪阵战术的三位棋手，前田陈尔、林有太郎和濑越宪作全部败在了对手阵前；使用怪异阵型出战的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木谷实竟然大获全胜！
　　        濑越宪作已经感觉到了越来越深刻的不安：
　　        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六
　　        1933年5月9日，当《读卖新闻》正在火热地刊登吴清源与林有太郎的那局选手权战八强赛的时候，《时事新闻》也默默地刊载了一份新棋谱。
　　        木谷实对吴清源分先十番棋第二局。
　　        这一局是在当年的春季手合赛结束之后，木谷实和吴清源约好时间下出的，对局地点是日本棋院。
　　        这局棋由木谷实执黑。
　　        对于这局棋，也许除了因为输给木谷实而自责不已的濑越宪作以外，包括秀哉在内的整个日本棋院都在关注着。
　　        上一局没看到木谷实发疯，这一局大家都期待着木谷实疯起来，然后和吴清源来一局有意思的对局……
　　        然而，尽管吴清源一如既往地给大家制造话题，这一局又下出了星位加三三的对角布局，但木谷实实在太让人失望了——右上角一间缔角，左下角守个小目……
　　        也不好责怪木谷实什么，毕竟人家拿黑棋就是这个味道……
　　        这局棋的激烈程度异乎寻常，仅从这样几个数据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整盘棋总共进行了三次劫争，另还有数个劫争造出来了但没开打；整盘棋黑方总共被提掉了13个棋子，白方18个——注意，除了白方有一块棋是一次被提走两个子以外，其余的提子都是一个一个提走的……
　　        看过职业棋手比赛的人都有经验，职业棋手的比赛除非争夺十分激烈，否则常常是允许死子就这么摆在盘上不去提掉的——因为提子是要至少费一手棋的，对方若不逼自己，没必要闲得无聊去把棋子提掉。这盘棋总共提了31个棋子，可见双方是如何的寸土必争了。
　　        然而，这局棋双方下得都十分谨慎，没有什么十分独特的东西，这一点让人很失望——对于这两个人的比赛，大家巴不得两个人从棋盘上下出个外星人来……
　　        最终，双方走了251手，木谷实中盘胜……
　　        从这一局棋里，木谷实发现了一个问题：吴清源并不清楚他的新棋招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在吴清源看来，占住星位或者三三只不过是为了提高速度而已，可以看作是对传统战法的一点加速，但并没有一种全新的理念出现。之前吴清源的中腹强杀战术，只是碰巧施展出来的而已。
　　        换句话说，吴清源的奇招看上去似乎很独特，其实只是花架子——只是搅乱局势然后凭借速度优势开展连续不断的进攻而已。这种战法虽然可以在攻杀战中占据主动，但是并不能说比一般的招法高明多少。至少这局棋证明了，仅仅是提高速度，仍然无法攻破木谷实的坚阵……
　　        通过这两局棋，木谷实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以吴清源的天才，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更加令人震惊的东西才会一直下三三和星位的。现在看来，他只是在几十年前秀荣就创造出来的星位理论上做了一点提高而已。
　　        但是三三和星位的威力不应该仅仅只有这么一点啊！
　　        一定有什么吴清源没有发现的东西还藏在这两个点的下面！
　　        五月，春季大手合结束。这段日子日本棋院的众棋手们可以说是开始放暑假了。这段时期是各大报社最忙的时候，他们纷纷前来邀请棋手去参加报社棋战。
　　        木谷实在这之后的六月一个月基本都没有出门，而是整天躲在家里研究新的围棋战术。这段时间，只有木谷夫人和他互相照顾。
　　        而吴清源可是一个不会被报社扔下的香饽饽。
　　        6月9日开始，《报知新闻》报开始连载吴清源与关西名将久保松胜喜代的对决。
　　        久保松胜喜代，那个偶尔来东京参加手合赛，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躲在关西研究奇招鬼手的那个世外高人！
　　        要说起下奇招，久保松还真是吴清源的前辈啊……
　　        这两个人的对局，可有好戏看了……
　　        事实上，久保松也很期待这场对决——自从吴清源开始使用怪阵之后，久保松就想亲自去体验一下了。
　　        看到各位东京棋手手合赛上的棋谱，久保松隐隐约约意识到，东京棋界正在酝酿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变革！
　　        然而，这一战，久保松失望了。
　　        不出所料，吴清源在上边布下了二连星阵势。但接下来，双方就开始使用很平常的近战和定型手法交战了。最终吴清源中盘获胜。
　　        这不是久保松希望看到的棋——如果吴清源下星位和三三只是希望加快速度，那这远远不是什么足以载入史册的创造性发明，仅仅是对当年秀荣的战法加大了一些力度而已。
　　        为了这样的战法开启三三禁手的大门，不值得！
　　        但久保松此行并不是没有收获的——他去拜访了他昔日的弟子木谷实。
　　        然后，久保松意外地发现，木谷实也在研究吴清源的布局——并且他感到木谷实已经想到了吴清源没有想到的东西！
　　        久保松离开的时候终于有所期待了。
　　        没错，东京棋界确实要出大事了。
　　        如果只有一个吴清源，这件事不会发生；如果只有一个木谷实，这件事也不会发生。
　　        但是东京棋界同时出现了吴清源和木谷实两个人！
　　        木谷实、吴清源，我在关西等待着你们的横空出世！
　　        六月下旬，木谷实整个六月几乎唯一一次出门对弈了。对手是吴清源，棋赛是《时事新闻》主办的木谷实对吴清源分先十番棋第三局。
　　        木谷实研究了将近一个月的成果即将展示给吴清源了。
　　        吴清源，请你亲自来验证一下我对你的研究是否充分吧！
　　        吴清源执黑，第一手下在了右上角三三。
　　        木谷实不作犹豫，难得地飞速落下了一粒棋子：左下角，星位！
　　        木谷实也下星位了？
　　        星位和三三，这不是吴清源喜欢落子的点吗？
　　        木谷实静静等待着吴清源的应手。
　　        吴清源取出一粒黑子——右下角，三三！
　　        两个三三！
　　        若是过去，木谷实也许会慌张一阵，但是如今已经彻底吃透了吴清源战术的木谷实毫不在意了——他很清楚，吴清源这样的怪阵只是看上去独特而已，他的目的仅仅是一手棋占据角地，尽快向边路发展而已。
　　        这仍然是十分传统的棋理，没什么可怕的。
　　        木谷实静静在空角的小目上落子了——星与小目的组合，看上去像是秀荣的下法。
　　        紧接着，木谷实轻轻地应对了吴清源对左上角的进攻，然后立刻在对方阵势间分投，阻止吴清源在右边的扩展。
　　        吴清源见右边发展遭到遏制，立刻转向上边，下出了一步“五间跳”！
　　        下在目外的招法当中，有一种和三三构成一间跳的守角法。这样守角得利不如无忧角，但是比无忧角更加坚实。如果第一手下在三三，下一手下在目外既可还原成这种一间跳守角。然而，吴清源的目的不是守角——三三一手棋足够守住整个角了。
　　        吴清源的目的是迅速扩展上边——中间隔了五路的超级大跳！
　　        木谷实冷冷地看着这一手棋。
　　        这手棋木谷实也想到了。凭借着三三牢不可破的优势，向边上的发展可以提速。
　　        吴清源，你的战法果然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现在，让你也见识一下我木谷实来施展你的战法将会如何吧。
　　        木谷实将左下角的星位白子运作起来——四间超级大飞！
　　        棋盘上落子，落在本方棋子的斜前方叫做“尖”，稍远一路叫做“小飞”，隔两路叫做“大飞”，隔三路叫做“超大飞”……
　　        木谷实这个超级大飞，隔了四路，几乎已经是下了一粒孤子了……
　　        这正是吴清源新战法的精髓：飞速向边上展开！
　　        这样的战法带来的弊端就是自己的阵型被留下了无数的空隙，这些空隙看上去让人充满了不安感。一旦对手对这些空隙的运用出神入化，自己的阵型就会立刻被冲散。
　　        但是，假如自己有办法合理地利用这些空隙，那将成为克敌制胜的绝招——吴清源屡屡与对手进入乱战然后取胜，靠的就是随时利用这些空隙进行转换，让对手无从捉摸，草木皆兵！
　　        由于木谷实飞速地张开了边路阵势，白棋比黑棋落后一招的劣势被抵消了，从局面上看丝毫看不出谁的阵势更大！
　　        是的，白棋比黑棋慢，如果还按照坚实的速度，布局结束之后白棋必定处于落后的局面。白棋要想争胜，就应当暂时舍弃稳定，争取发展的空间！
　　        木谷君，你真的已经吃透了我的新战法了吗？
　　        随着战斗的正式展开，双方开始了寸土必争的战斗。
　　        双方先在右边交火，木谷实似逃实攻，很快开始威胁右上的黑阵。
　　        吴清源的黑阵破绽很大，最终没能守住右上阵地，于是立刻转向发展向左上。
　　        木谷实左上的小目阵地被压制了——由于小目守角不完全，木谷实之前不得不补了一手棋，正是这一手棋拖慢了白棋的速度！
　　        木谷实静静地沉思着——果然，小目的速度劣势在对战中会成为严重的累赘，一旦遇到重视速度的对手将会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使用传统战法，吴清源却能仅仅依靠前两手的与众不同屡屡破敌制胜的原因所在。
　　        吴清源，你是对的。
　　        到此，边角的争夺暂时告一段落。
　　        吴清源和木谷实都将眼光投向了中央广阔而空旷的中腹阵地上。
　　        边角平分秋色，胜负决战点就在中原！
　　        很快，各路诸侯在中原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乱战。双方你来我往，刀剑交织。
　　        最终的结局是：白胜八目。
　　        木谷实执白击败了吴清源，也用吴清源的星位战术击破了吴清源的三三！
　　        木谷实再次审视着整盘棋的局面……
　　        八目的差距。
　　        如果当初木谷实布局的时候在左下角小目落子，恐怕这局棋就要变成憾负了……

newbeing

　　        不过，吴清源，你真的以为星位和三三的神奇之处仅仅在于它的速度优势吗？
　　        木谷实已经察觉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出该怎样去描述……
　　        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星位和三三的吴清源战法是可以和自己的中腹攻杀战法结合起来的！
　　        1933年7月，木谷实在一场新闻棋战中执白迎战他的小师弟关山利一。
　　        关山师弟，就用你来试验一下我木谷实的星位中腹战术吧！
　　        棋赛一开，关山利一规规矩矩地在师兄面前摆上了一个小目。
　　        木谷实不作犹豫，迅速布下了一个星位。
　　        关山利一心惊——木谷师兄开始下星位了，莫非是在学吴清源？
　　        关山利一不敢怠慢，静静地在右上守了一个无忧角——极其传统的招法，以静制动。
　　        木谷实又不迟疑，飞速地布下了吴清源擅用的阵势：对角星！
　　        木谷实使出了对角星！
　　        关山利一谨慎地在左下布下高目应对——两侧都是敌军的星位，必须要施展更强的争夺了！
　　        战事就此展开。
　　        双方在左下稍作争夺，木谷实抢得先手，立刻转向右边——五间超级大飞！
　　        这步棋如果再往上一路，就是边星了！
　　        关山利一苦思起来：如此夸张地去占边，实在没有道理啊！
　　        关山利一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结果让木谷实右边的大阵越走越坚实，还让木谷实抢去先手，在左边动作起来——左边看上去也几乎就要形成一块巨阵了！
　　        不行，不可再在此处争夺了！
　　        关山利一迅速抽身去往左上挂角。木谷实毫不在意，轻轻地夹击关山利一的进攻一子。关山利一不愿放手，再从另一侧挂角。
　　        如果是木谷实的下法，一定会先守住角空的吧。
　　        然而，木谷实选择了上靠——面向中腹，放弃角地！
　　        关山利一谨慎地思考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结论：不合棋理！
　　        关山利一坚决地攻入了三三：木谷师兄，你的星位一子彻底失去作用了！
　　        然而木谷实并不这么看。
　　        他就势开始进攻来犯的敌军，关山利一只好步步稳守。不久，失去了星位角的白军在坚实的黑军外绵延开了，原本即将成型的白棋左边大阵也就此被消解于无形。看上去，应该是关山利一十分满意的。
　　        但关山利一感到了恐惧！
　　        原本孱弱的星位一子，在一阵攻守后反而形成了一道强军，远远地与先前夹击黑子的白军呼应，虽然放弃了左边阵势，但是却形成了从上边蔓延向中腹的恢弘大空！
　　        这仍然是木谷实的中腹攻杀战法！
　　        木谷实用吴清源的布局施展了自己的中腹战术！关山利一完全上当了！
　　        156手后，关山利一看着木谷实围出的那片浩瀚的阵势，终于放弃了抵抗。
　　        木谷实中盘获胜！
　　        木谷实感到了兴奋——没错，吴清源的布局法绝不像吴清源所想的那么简单，如果配合上我的中腹战法，这种布局法将具有恐怖的杀伤力！
　　        木谷实的预感是正确的！
　　        他等待着再和吴清源交手的那一刻，用吴清源的棋再次验证自己的这套全新战术！
　　        与此同时，吴清源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对手。
　　        1933年7月11日，日本棋院《棋道》杂志举办了一场“精英新锐争霸赛”，吴清源代表日本棋院的精锐棋手出战，迎战一位新入段的初段棋手。
　　        这一战，吴清源让二子与对手对弈。吴清源的棋下得出神入化，鬼斧神工，这名初段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在左上连续被吃掉了两块大棋，又在右下让吴清源围出了大空。
　　        173手，吴清源中盘获胜。
　　        这名少年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吴清源，满心的委屈……
　　        吴清源，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总有一天，我藤泽库之助要与你争出一个胜负来！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七
　　        1933年7月，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半决赛在日本棋院开战了。
　　        半决赛的对阵是：关山利一四段执对阵桥本宇太郎五段，木谷实五段对阵吴清源五段。
　　        秀哉的挑战者将从这批年轻一代棋手当中脱颖而出了！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一定感到很为难。
　　        一方面，进入四强的四个棋手正好全都是他俩的弟子，而且正好又是一对一单挑，堪称是两位名师的教学实力大比拼。但是，这四个徒弟除了关山利一刚冒尖没多久，还算比较听话以外，其他三位已经全都不讲棋理了……
　　        两位师父只好一边装作荣幸地接受来自各方的赞誉，一边默默在心底吐血了……
　　        尽管看上去这两场棋赛已经足够让人激动了，但这样的结果还不足以让《读卖新闻》报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满意——看点还不够！
　　        仅仅是一个年轻棋手挑战秀哉，这样的噱头远远不足以让报纸发行量猛增起来，还需要更新的噱头才行！
　　        这时，正力松太郎看到了同行《时事新闻》刊载的对局……
　　        正力松太郎隐约看到了一个举世震惊的卖点！
　　        木谷实和吴清源，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若能获胜，由这个人来对决秀哉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这是正力松太郎隐隐约约感觉到的……
　　        而这次的半决赛，偏偏木谷实和吴清源相遇了。正力松太郎暗暗有些担心了……
　　        暂时先离开正力松太郎这里，来看看这两场棋赛的进程吧。
　　        7月9日开始，《读卖新闻》率先开始刊载桥本宇太郎与关山利一的这局半决赛。
　　        根据棋份，这一局由关山利一执黑，这对桥本宇太郎难说有利。
　　        关山利一虽然名义上还只是四段，但是以他的棋力，秋季升段赛时就可以升为五段了。事实上关山利一的棋力增长堪称神速，完全有实力与桥本宇太郎分先对弈。
　　        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这是一个劲敌。
　　        而关山利一虽然在日本棋院已经成名，无奈在新闻棋战中战绩平平，迟迟没能得到一个就此成名的机会。这次若能得到与秀哉对弈的资格，他将从此成为一个知名棋手，得以走到与木谷实、吴清源并列的位置上！
　　        天才对天才，这一战，双方都要拼命了！
　　        棋赛开始，关山第一手十分规矩——右上角，小目。
　　        桥本宇太郎呢？不知道是否有些求胜心切，或者是根本就没把这个新锐棋手太当回事——二间高挂！
　　        起手就挂角啊！
　　        关山利一看上去，这一手棋简直就是挑衅——迎战！
　　        关山利一强硬地压住桥本宇太郎的挂角一子。
　　        战事就此展开，双方在右上纠缠起来。
　　        这样的战局，其实挺复古的——比较像很久很久以前安井流的下法。
　　        如果大家还记得，在道策还没有出世的那个时代，有一个武士棋手安井算哲曾经发疯一般地向当时的名人中村道硕挑战达一百多次……
　　        安井算哲的下法就是不管布局战术如何，上来就挂角，直接进入混战。
　　        桥本宇太郎为什么要这么下呢？早在道策时代，一代棋圣道策就已经将这种安井流的招法破解得彻彻底底了啊！
　　        但这局棋有意思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关山利一的黑棋在角上争夺中抢到了先手，立刻抢下来左上角高目。
　　        关山利一在右上角的争夺中已经取得了很厚的外势，如今又抢占高目一点，很明显是希望通过转换，用上边的利益换取面向中腹的优势。
　　        看起来，关山利一并不像铃木为次郎所想的那么听话——毕竟，吴清源、木谷实他们的新战法实在太新奇了，让这些年轻棋手都忍不住想试一试……
　　        而桥本宇太郎也不甘落后——你下高目，我就下星位！
　　        桥本宇太郎迅速在左下角星位落子来对抗关山利一左上的高目。
　　        大多数人在谈到那个年代的时候，都会说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新战术如何如何如何。其实，在那个年代，被这两位天才的光芒掩盖而忽略的人有很多。
　　        在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影响下，这二人共同的好友桥本宇太郎其实也开始了探索自己的新战法的道路——他的新战法更接近吴清源，追求快速度的张开。但是桥本宇太郎并不十分主张下三三，并且在他看来，也许星位也不够安全。桥本宇太郎更喜欢利用传统的小目布局，在交战过程中寻找加速的机会。
　　        至于关山利一，他也在尝试新的战法。他的新战法更倾向于木谷实，比较喜欢利用转换夺取厚势。但关山利一夺取厚势的目的是为了转向，而并不是直接冲向中腹。
　　        这两个人的思想或多或少对吴清源与木谷实有影响，但是他们的想法都不够成熟，并且也不够坚定——他们都不知道这样下究竟是否合理……
　　        从他们的下一步，就可以看出为什么他们最终没能创造出一套真正的新围棋理论。
　　        看到桥本宇太郎的星位，关山利一长考之后，选择了退守左上角小目——高目的阵型退回了小目的一间跳缔角……
　　        桥本宇太郎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看见对方退自己也立刻见好就收——右下角小目……
　　        他们的内心里，传统招法仍旧一刻不停地束缚着他们的手脚。之后，尽管桥本宇太郎也有猛占右边大场的高速手法，但这样的招法更多地是为了限制对手而不是发展自己，从理论上与吴清源的招法思想有很大差别。而关山利一尽管在右上造出了厚势，但完全不知道如何运用，反而使得这片厚势成为了行棋的累赘……
　　        他们都很接近那扇即将被开启的大门了，手中也握有了开门的钥匙。可惜，他们最终没能找到大门的位置……
　　        这场棋之后进入了激烈的争夺，长考狂人关山利一和落子如飞的桥本宇太郎互不相让，各自将自己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最终，桥本宇太郎再次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判断力幸运地取得了胜利——执白一目击败关山利一，率先闯入决赛。
　　        又是一目的差距——如果一名棋手能够多次以最微弱的优势获得胜利，那么这种胜利就不再是运气，而是实力的体现了。
　　        8月6日，这局棋刊载完毕之后，万众瞩目的半决赛第二场，吴清源执黑迎战木谷实的比赛棋谱于第二天开始刊载了。
　　        这一天，日本棋院再现了人手一份《时事新闻》的盛况，只不过这次他们手里的报纸换成了《读卖新闻》。
　　        这次木谷实和吴清源会下出什么样的棋来呢？
　　        这一次，两人完全没有让大家失望……
　　        吴清源第一手一如既往地施展出了他独特的布局法——右上角，三三！
　　        木谷实针锋相对，施展出了吴清源擅用的布局——左上角，星位！
　　        吴清源静静又在右下角布下三三，木谷实则夸张地在左下角布下了高目！
　　        这棋真有意思——吴清源摆出了一副死守两角的态势，木谷实则几乎把棋下到天上去了！
　　        前四手棋，按照传统棋理来看，没有一步下对了……
　　        这样的棋，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呢？实在太让人期待了……
　　        双方互相都了解对方飞速占边的意图，先后在对方阵内分投，阻止对方拆边。前七十余手，双方在边上激烈地争夺，各有所获。
　　        不久，随着木谷实右边的白棋孤子逃向中腹，战局飞速地进入了中腹争夺阶段！
　　        空旷的中腹终于从沉寂中苏醒，各路大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中腹缠斗绞杀在一起！
　　        两位冲入中腹的高手在中腹展开了一场绚丽异常的攻防大战，双方互不相让，最终竟然将偌大的中腹扯得四分五裂，最终竟都未能围出几目棋来！
　　        但见整个中腹全是黑子白子，细看竟几乎全都是活子！
　　        整盘棋局面极细，胜负难定。两位高手从思路到棋力都完全相当——吴清源和木谷实堪称是棋界双璧啊！
　　        最终，棋局的胜负一直坚持到收官仍未正式尘埃落定。双方互相克制的结果就是整个棋盘竟谁也没有围出一片大棋来……
　　        最终，吴清源的黑棋三目获胜，与桥本宇太郎会师决赛！
　　        但这并不能说明吴清源强于木谷实——这样一场争夺，如果猜先时木谷实猜到黑棋先行，这局棋就该是木谷实获胜了吧。
　　        拿白棋只输了三目，按照现在的贴目数目来看，无论如何木谷实也是虽败犹荣的。
　　        但这一局让木谷实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将吴清源的奇特布局和自己中腹战法结合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办到的事情。
　　        这个想法的后面隐藏着太过深刻的东西，这个东西并不是凭我木谷实一己之力就可以轻松掌握的……
　　        但是，木谷实坚信，他找到了一扇门！
　　        尽管自己还没能打开这扇门，但木谷实相信，这扇门的后面藏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最终，这场濑越宪作与铃木为次郎的教学力之争以濑越宪作的两局险胜结束。比教徒弟，濑越宪作还是稍稍强过铃木为次郎的啊。
　　        只不过，这局木谷实对吴清源的对局引起了各路人马各式各样的反应……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拒绝发表评论。
　　        本因坊秀哉把本因坊弟子召集在一起，以一代宗师的身份评讲了这局棋——从第一手开始骂到最后一手，并提醒本因坊弟子谁敢这么下立刻破门。之后，秀哉又在报纸上义正言辞地斥责这些年轻棋手无法无天……
　　        相比而言，一直躲在遥远的关西，安心做一个世外高人的久保松胜喜代就要平和得多。从这样的一局棋当中，久保松感觉到了令人兴奋的东西！
　　        双三三的布局，星位加高目的招法……
　　        这太有趣了……
　　        木谷实，吴清源，你们距离那个令人震惊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我久保松有生之年竟能亲身经历这样的一次天翻地覆的大事，总算天不负我……
　　        也许，他同时也感慨：假如小岸壮二还在，是否他也会加入这场变革呢？
　　        7月的这次半决赛结束之后，吴清源和木谷实二人应《时事新闻》之邀继续进行十番棋的对战。
　　        这是第四局比赛，前三局木谷实两胜一负，这局又是木谷实执黑……
　　        就在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木谷实再下出一局惊天动地的怪棋来的时候，木谷实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路上——黑棋一、三在右上一间跳守角，左下又下出了小目。
　　        也许在木谷实看来，自己的黑棋战术暂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新战法仅限于白棋战术。
　　        又或者——木谷实其实很看重这次十番棋，他是希望在这次十番棋中彻底证明自己强于吴清源的？
　　        但至少这说明了一件事：直到这时，木谷实心里也许还是认定传统战法是要优于怪阵的……
　　        这局棋仍旧是在日本棋院举行的。时值7月，炎炎夏季，木谷实和吴清源在日本棋院里艰难地忍受着蒸腾的热气。
　　        棋院的管理人员考虑到两位棋手十分辛苦，因此特意在对局室里撒了水，然后又把电扇（日本称为“扇风机”）对着房间里吹……
　　        当然，大家都有过这样的体会——大热天，没有空调，开个小电扇，地上的水还腾腾地带着热气往上冒……
　　        对了，别忘了，木谷实是个长考派……
　　        吴清源也许还勉强能够忍受，尽管汗流浃背但是他思考的时间比较短，木谷实长考的时候吴清源还可以偶尔跑到电扇旁边顶着风吹一阵子……
　　        木谷实一边吹着电扇，一边还要不停地晃手上的扇子，晃得胳膊都酸了，还要在股股热气间冷静地思考和判断局势。可怜的木谷实自己把自己考得半死不活的，偶尔还羡慕地发现吴清源趁自己长考的时候跑去贴身享受电扇……
　　        过了不久，木谷实终于忍不住了，他落下一子后精疲力尽地看向吴清源……
　　        “吴君，咱们能打挂吗？”
　　        吴清源手上拿的是白棋，只有他才有打挂的权力啊……
　　        看着大汗淋漓的木谷实，吴清源也实在于心不忍了……
　　        “那就，打挂吧……”
　　        木谷实仿佛在被敌军重重围困的绝境里突然听到了援军救兵的声音！
　　        正当吴清源打算回去的时候，木谷实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吴君，咱们找个地方避暑休闲一阵子去吧？”
　　        这个提议没什么大问题，《时事新闻》的规定本来就比较松，并不强求二人一定要在短时间之内把棋下完。
　　        吴清源来日本之后，几乎没什么消暑旅行的经历，这次又是好友木谷实相邀，自然不拒绝了。
　　        “木谷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木谷实稍加思索，微微笑了……
　　        “吴君，你知道长野有一个地狱谷温泉吗？”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八
　　        1933年那个炎热的夏季，吴清源坐在列车上，向着上林站疾驰而去。
　　        这次的旅行对于吴清源来说只不过是接受好友木谷实的邀请，去木谷夫人的老家做一次消暑旅行而已。因此他还带上了一本《易经》和一本《中庸》，打算在闲暇的时候读一读——他暂时还意识不到这一次将会是怎样的一次经历。
　　        从上林站下车后，再走三十分钟就进入了一个山谷。这条山谷就是通往温泉的路了。
　　        山谷里郁郁葱葱，树叶间透下的光影交织着。猴子和鸟在这个属于它们的世界里肆意地狂欢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地方和东京高楼林立的样子确实有着天壤之别，不愧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啊。
　　        不久，吴清源便到了木谷实所说的“后乐馆”。炎炎夏日，来这里消暑泡温泉的人实在不少。
　　        柜台前是一个中年男子。吴清源走过去：请问，有一位木谷实先生订了房间吗？
　　        中年人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您……莫非就是……吴清源先生？
　　        吴清源有些诧异：没错，我就是……
　　        中年人突然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吴先生，大驾光临，我们后乐馆实在荣幸啊。我是木谷实先生的岳父，是一个棋迷……”
　　        很快，柴野先生带着吴清源去了木谷实为他预定的房间，一路上柴野先生兴奋地喋喋不休，吴清源慌张地应答着，被这股热情弄得狼狈不堪。
　　        想不到木谷君竟能应对这样的岳父大人……
　　        木谷实这边，美春独自去见母亲去了——柴野夫人不想见木谷实，只想见见自己的女儿。
　　        这段时间，木谷实有了一个新的客人……
　　        一夜休息后，第二天早晨，吴清源早早地起了床，绕着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的地狱谷温泉静静地散步，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这里实在是不同于东京的一番新天地啊，难怪木谷君流连忘返。
　　        散步过后，看着渐渐从房间里出来的游客，吴清源猜测木谷实应该醒了，于是走向木谷实的房间。
　　        还没进房间，吴清源就听到了木谷实说话的声音——莫非木谷夫人已经回来了？
　　        那这样进去是否太冒昧了？
　　        吴清源轻轻敲了敲木谷实的房门：木谷君，你醒了吗？
　　        “是吴君吗？不用客气，进来吧……”
　　        吴清源谨慎地打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人正坐在木谷实身前，拿一个小本子记着什么……
　　        “木谷君，这位是……”
　　        “哦，这位是作家，鸿原正广先生。我打算请先生代笔写一部关于布局与定式的书籍，正在向先生讲解一些棋理。”
　　        不愧是木谷君啊，已经开始对棋理进行总结了啊。
　　        反正时间还很早，回自己的房间也没事可做，于是吴清源也静静地坐在一边，开始认真地听起来……
　　        但是，木谷实说的——并不是正统的棋理啊？
　　        木谷实的理论不要说身为作家的鸿原先生，即使是作为职业棋手的吴清源也觉得十分晦涩，难以理解。
　　        众所周知，自道策时代以来，围棋布局理论肯定要从小目谈起，然后便是守角，定式，向边扩展，最后稳步进军中腹。写布局理论无非就是这些啊。
　　        另外，应对对方挂角的定式，当然也应该是以守住自己的角空为首要目标，然后再寻求一个两分的棋型。
　　        但凡写布局和定式，这些都是基本道理啊……
　　        但木谷实的理论完全不是如此——他首先对这种布局理论进行了批判！
　　        按照木谷实的观点，道策完善这种传统布局理论的一个基本思维就是打破每块棋的争夺，将每个部分的棋和全局联系起来，以全局的观点去审视每一块棋的得失。但是传统布局发展到这个阶段，边角上的争夺已经过度了，行棋已经不再重视中腹的联系，全局的视角已经重新被拆散成了角上和边上的争夺。这种布局已经偏离了当年道策的初衷了。
　　        紧接着，木谷实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布局投子要往高位上投，至少要下在星位，争取尽快进入中腹，掌握全局的主动！
　　        不光鸿原正广，连吴清源也震惊了！
　　        这样的观点，真的要写进一部围棋基础理论作品中吗？
　　        木谷君，你可要想清楚啊。
　　        紧接着，这部书的重点段落到来了——木谷实提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阵型……
　　        三连星！
　　        起手在一条边上连下三个星位，这种布局……
　　        可行吗？
　　        以往的布局法，无论是小目布局还是秀荣的星位布局，都是要争取速度，尽快攻向对方的角地来争取主动的！
　　        如此重要的先手之棋，竟然要浪费在自己的一步并不牢固的边上发展上，把第一波进攻的权力就这样让给对方？
　　        吴清源无法理解：下在星位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提高速度吗？
　　        这个三连星布局完全浪费了行为的速度优势，怎么可能是成立的布局呢？完全不合棋理啊！
　　        这一早上的讲解，鸿源先生只管记录，记完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但吴清源始终无法理解木谷实所讲的三连星布局。
　　        接近中午的时候，吴清源和木谷实终于在这个雾气腾腾的地狱谷温泉里泡进了温泉池里。温泉果然有着神奇的功效，两人顿时感到连日来夏日炎炎的燥热感立刻烟消云散了。
　　        但尽管泡着温泉，吴清源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回想木谷实早上所讲的三连星布局。
　　        起手占住一条边上的三个星位，这种前所未有的布局战术实在令吴清源无法理解。终于，吴清源忍不住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木谷君，三连星布局真的符合棋理吗？”
　　        木谷实感到诧异。
　　        “为什么不合棋理呢？”
　　        “星位比起小目，唯一的优势就是速度啊。可是三连星布局却把两个星位博出来的速度优势用在了边星上，对对方造成不了任何威胁，这种下法有什么意义呢？”
　　        木谷实无奈地笑了笑——吴清源，星位在你眼中果然只是一手占角的手法而已。
　　        “吴君，你的星位战法向边路扩展速度奇快，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当然是因为星位可以放弃角地形成极厚的外势，与拆边的棋子构成边路的阵型。但是现在我也发现星位被掏角实在损失太大，所以现在我更倾向于落子在守角更安定的三三。但三三又太容易被压制而影响边上的发展……我现在对此也有些头疼啊……”
　　        “试试三连星吧，吴君。这就是解决你的问题最好的良方。”
　　        吴清源更加不解了——三连星这种不合棋理的手法怎么可能保住角地又提高边上的速度呢？
　　        但是，吴清源仔细思考一下，不禁全身一震！
　　        没错，可行！
　　        三连星最惊世骇俗，也最难以理解的就是下在边星上的第三手。但这手棋由于有了两侧角上星位的支持，这条边已经飞速地被收入了本方阵地，对手若想强行突入就会遭到严厉的夹击！而对方若攻向角地，就会被自己趁势形成厚势，将整个边上的阵势扩张得越来越大，挺入中腹！
　　        一旦布下三连星，对手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进退两难。自己则可以以此为阵型基础，飞速地向中央扩张，取得对方无法撼动的优势！
　　        突破性的思维！天才的构想！
　　        吴清源突然变得热血澎湃了——木谷实的这种构想是前无古人的！
　　        吴清源被这种惊天动地的构思深深地折服了！
　　        木谷实也感到很自豪，在他看来，当今棋界他是第一个理解了几百年前棋圣道策布局思维的人——重视全局，以大视角来看待每一个棋子！
　　        中午吃过饭，两人就没再去泡温泉，而是一直在木谷实的房间里摆棋。
　　        木谷实以吴清源为假想敌，布下三连星。
　　        吴清源用尽平生所学，一次又一次全力攻向木谷实的三连星阵型。
　　        双方点到为止，来来回回地摆弄。慢慢地，他们又发现了新的东西！
　　        这个新东西，现在已经成为了每一个棋手必须懂得运用的技巧：外势。
　　        过去的棋手也知道外势有重要的作用，但是真正对弈起来大家都更愿意要实地——毕竟，外势这种东西是很容易遭到侵消的，因此它并不能保险。
　　        但是木谷实和吴清源渐渐发现，外势绝不是一件如此无用的东西！
　　        过去，木谷实几次突入中腹却被对手强围中腹的战术杀败，其原因就在于外势！
　　        一旦面向中腹布出了厚实的阵型，在对中腹的争夺中就能获得巨大的杀伤力！
　　        直到这时，木谷实终于在吴清源的碰撞下坚定了一个信念：这种新的布局理论是优于现有布局法的！
　　        三连星，外势，中腹……
　　        新理论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
　　        作为代价，这次消暑旅行就这么泡汤了——吴清源那两本经典书籍，从头到尾没被拿出来过……
　　        回到东京，那局让人无奈的第四局十番棋还打着挂呢……
　　        可怜了这俩人，刚刚经历了那么振奋人内心的一段探讨时期，整天思考三连星这种高刺激性话题，突然回来让他们下完一局没下完的棋……
　　        在他们看来，这局棋已经不是一般的乏味了——尽管激烈如故，双方101，102两手在上边成劫后，光这个劫就打了25手……
　　        当然，作为地狱谷温泉那次非同寻常的探讨之后，双方的下法多少都还是有些变化的——双方都有在中腹围出大空的欲望。
　　        无奈布局的时候没按着这个思路来，最后谁也没能围出一个样子来。
　　        这局棋，最终还是木谷实棋高一着——尽管右上角木谷实被吃掉了一块棋，但最终仍获得了四目的胜利。
　　        这局棋，双方总共提掉了46个棋子……
　　        对局的时候两人棋盒边都堆了一小座山一般的对方棋子……
　　        这次十番棋进行到第四局，木谷实三比一领先吴清源。至此，木谷实想要证明的事情已经都证明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在这次十番棋中追求必胜了
　　        换句话说，这次十番棋之后的进行可以不用这么死板了——他和吴清源都已经忍不住想在这次十番棋中做出一些最出格的事情了！
　　        在8月的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两人都没有新的比赛任务了，于是各自回家好好地养精蓄锐，备战秋季大手合。
　　        然而，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同时感觉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吴清源回去之后，立刻跑去找桥本宇太郎，把自己和木谷实在地狱谷温泉想到的东西全都告诉了桥本宇太郎。桥本宇太郎对此的反应是——吓坏了，立刻跑去给濑越宪作打小报告……
　　        这种完全打破传统布局法的理论，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实在太过刺激了——简直就好像你走在小路上赏花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跑过来一只怪兽要把这条路吃进肚子里去……
　　        当然，桥本宇太郎有这种感觉，也就意味着濑越宪作的这种感觉只会更强烈：毕竟濑越宪作比桥本宇太郎更依赖传统布局法啊！
　　        在濑越宪作看来，冲过来的是一群怪兽……
　　        濑越宪作吓坏了，赶紧跑去找铃木为次郎……
　　        等到濑越宪作找到了铃木为次郎，他才发现铃木为次郎早就慌了——木谷实回来之后整天跟师兄弟们摆一种三个星位的布局，把关山利一他们全都带坏了……
　　        事实上，关山利一等人被木谷实这种新奇的理论深深地吸引了。尤其令这些年轻棋手振奋的一点是：有了三连星这样的布局，那些复杂的定式就未必好用了——由于定式针对的情况是双方在四周没有其他棋子的情况下在角上进行争夺，因此有了边星上的一子那些定式的威力就大打折扣了！
　　        不用背定式了，这对于当时的年轻棋手绝对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好像个位上高中的时候英语老师突然向同学们保证今后再也不听写单词了一样……
　　        当然，对这件事，比较慌的毫无疑问是老师……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无奈，他们只好寄望于秀哉了——这个时候，除了秀哉已经没有别人可以收场了。
　　        新的敌人已经出现，这个敌人将彻底毁灭大家已经熟知的围棋。这种情况下，昔日的敌人也不得不联手了！
　　        秀哉听说了这件事，难得地没有和濑越宪作等人争吵不休——毕竟，这个时候争吵已经无用了。
　　        秀哉想到了一件事：8月底，“日本围棋选手权”决赛，吴清源对桥本宇太郎 。
　　        吴清源，你若获胜，就由我秀哉来解决你这头怪兽吧！

newbeing

第五章 错着 九
　　        木谷实和吴清源开创了新布局战法的风声很快从日本棋院传到了消息灵通的《读卖新闻》报社。正力松太郎社长凭借着极其敏锐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件事将不可能是一个小事件！
　　        秀哉一次又一次地大动肝火，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的反常，甚至久保松胜喜代有些令人费解地突然造访东京……
　　        东京棋界一定要出大事，而这个大事就出在木谷实和吴清源身上！
　　        正力松太郎越来越庆幸自己在这件事还没有正式疯狂起来的时候先举办了“日本围棋选手权战”！
　　        这场比赛将有可能被载入围棋史了！
　　        另一边，从地狱谷温泉回来后，木谷实和吴清源常常相约在一起探讨新生的三连星布局。他们感到十分兴奋，但是同时又十分焦躁……
　　        兴奋是因为三连星布局的思路是前所未有的！
　　        焦躁是因为，三连星这样的布局实在太过新奇，需要极强的棋力才能运用自如——而他们感到自己如今还远远无法掌握这个新的布局法！
　　        三连星布局，实在是一个太过可怕的怪物！
　　        因此，在地狱谷温泉已经萌芽的全新布局战法，迟迟没有在正式比赛当中第一次露出狰容。
　　        就在吴清源和木谷实还在研究刚刚破壳的全新布局战术之时，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决赛开战了……
　　        1933年8月底，这场决赛在先后一目击败前田陈尔、关山利一的桥本宇太郎与先后淘汰了林有太郎、木谷实的吴清源之间进行。
　　        正力松太郎焦急地等待着这局棋开战——他在暗暗祈祷着吴清源获胜！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也到了现场，木谷实、前田陈尔等人更是早早就在观战室准备好了棋子。
　　        看上去，众人只是在期待秀哉的对手赶紧决出而已。但实际上，每个人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丝兴奋与不安——大家都有一个十分奇怪的感觉……
　　        这将是风暴到来前最后的平静了！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坐进了对战室，双方互相鞠躬。
　　        不久，桥本宇太郎取出了一把白子，握在手中。
　　        吴清源静静取出一粒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对于这种不贴目的比赛，猜先的结果大概会对胜负产生十分重要的影响吧。
　　        木谷实就是因为猜到了白棋而败给了吴清源的……
　　        桥本宇太郎松开手，紧张地两个两个地数着自己抓出的这一把棋子。
　　        若是奇数，就是吴清源执黑——那将是桥本宇太郎的灾难！
　　        吴清源不是关山利一或者前田陈尔可以比的……
　　        棋子一片一片地被拨开，终于——最后剩下了两个白子！
　　        猜先结果——桥本宇太郎执黑！
　　        桥本宇太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是苍天要帮助我获胜啊——吴师弟，这次师兄不会客气了……
　　        吴清源静静地接过了白棋……
　　        桥本师兄，师弟要得罪了……
　　        不久，棋赛正式开战！
　　        桥本宇太郎看着空旷的棋盘。
　　        吴清源一定一手占角，如果我用传统的小目占角，黑棋速度上的优势就没有了。
　　        吴清源不是普通的对手，不可以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桥本宇太郎取出黑子——右上角，星位！
　　        对阵吴清源，必须从第一手就开始压制他，不可以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吴清源静静地取出白子——左上角，星位。
　　        对于拿白棋的一方而言，这也可以算是理所当然的战法吧。吴清源没有下禁手，已经算是十分不易的事情了。
　　        桥本宇太郎飞速地在右下小目落下了一子。
　　        同一条边上的星和小目组合，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可以算是最稳固的阵型了吧。
　　        看着桥本宇太郎的阵型，观战的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地期待着——吴清源会下出三连星吗？
　　        如果是拿黑棋，凭借速度上的优势，下出三连星的威力会更大。白棋下三连星对攻击权力的损失很严重，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吴清源会怎么选择？
　　        吴清源也稍稍做了些思考——对手是桥本师兄，而对于三连星战法自己还并不熟悉……
　　        要用这样的一场比赛来冒险吗？
　　        吴清源细细思考了一阵，终于取出了白子……
　　        左下角——小目！
　　        吴清源下了小目！
　　        吴清源终于又下小目了！
　　        濑越宪作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虽然还是下了星位，但是好歹是秀荣战法了——没有对角星，没有三三，还占了一个小目……
　　        吴清源，师父被你感动了……
　　        笔者无缘得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吴清源突然在这局棋当中放弃了过去曾经一直坚持的一手占角，飞速扩张的构思。莫非是在地狱谷温泉听了木谷实的理论，觉得自己的战法不值一提了？
　　        做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吴清源已经意识到了新的布局法将会摧枯拉朽一般地大踏步冲击传统布局，所以吴清源用这局棋作为对传统布局的纪念吧……
　　        但这一招大大出乎了桥本宇太郎的预料——他想到了吴清源可能会下出任何一招怪手，但是完全没有想到吴清源会下出一个小目来！
　　        既然如此……吴清源，师兄就用你的战法对付一下你吧……
　　        黑5攻向白棋左下角小目——小飞挂！
　　        这就是黑棋的优势——速度。
　　        濑越宪作紧张地期待着吴清源的应手——也许在濑越宪作心里很久都没有这么希望吴清源赢棋了……
　　        吴清源，这一局一定要赢啊！
　　        万一输了，吴清源恐怕就更加不信任传统战法了……
　　        吴清源静静思考了一阵，然后轻轻取出了一粒白子——
　　        下边分投……
　　        这招棋乍看上去很奇怪：好像是夹击，但是和挂角黑子隔了五路，没有威胁；好像是挂黑棋右下角，但是和右下的小目黑子也隔了四路，没有威慑力……
　　        但是，熟悉中国古谱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一招很眼熟……
　　        濑越宪作就熟悉中国棋谱，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一手——九三分拆！
　　        中国古谱由于是座子棋，因此古谱中布局的战法与现在有很大不同。其中一点就是，布局时古人常常尽量避免马上定型，而是各处留下模样构思，为开战做准备。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古代座子棋几乎每一局都会出现这样的布局：第一手对方挂角，下一手本方会在对方挂角棋子和对方此边上的座子正中间的“九三”一点上落子。这一点很独特，对方挂角一子和角上的座子正好都可以得到拆二的安稳之型，而“九三”上的这一子也正好可以从两个方向上拆二从而形成一块棋。
　　        换句话说，九三分拆是一招允许敌方适度扩张，并且给自己留下了扩张空间的招法，攻击性不强，但却也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招就像是太极功夫，毫无刚猛蛮力的感觉，充满了“虚”的气息和广阔的发展空间。而一旦对方开始寻求定型，无论从哪个方向攻过来，九三一子都可以就势倒向另一边，形成对另一块棋的进攻。
　　        如果双方下边的角上都下在了星位，这一招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九三分拆了。
　　        类似这样的招法在日本棋谱中并不是前所未有，但讲究边角争夺，鼓励快速定型的日本围棋使用这一招是很少见的。
　　        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这招棋之后的发展难以预料，这种强烈的未知感令他感到很不安……
　　        黑棋立刻拆二攻向九三这粒棋子——桥本宇太郎不跟吴清源玩什么虚的，他就想赶快定型，让全局处在他可以判断的棋型中。
　　        吴清源顺势将这粒分拆的棋子也向右拆二——现在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挂角了，而且是有棋子接应的挂角。
　　        此时，桥本宇太郎下出了一招令吴清源百思不得其解的招法——不理会右下争夺，从右上星位飞速向上边扩张！
　　        一手抢占星位，飞速向边上发展，这不正是吴师弟你的招法吗？
　　        但是，桥本师兄，你学得太教条了。
　　        木谷实看着这手棋，想到了和吴清源一样的事情。
　　        这里黑棋其实只需要先后在右下和右上守角，然后在左边挂角就可以获得优势了——尽管这是很传统的战法，但是此际却是最有力的招法。
　　        桥本宇太郎太看重新战法了，但即使是桥本宇太郎的棋力，也无法轻易将新战法运用得自如啊……
　　        既然如此，桥本师兄，师弟不客气了……
　　        白棋下一手，在右下角另一个小目的位置上尖攻黑棋！
　　        濑越宪作对这手棋赞不绝口——这才是我在中国找到的那个天才啊！
　　        这手棋也不常见，但它确实是属于先占边角，再向中腹的传统战法的！在这局棋的局面下，这一手是最强的攻击手段！
　　        桥本宇太郎这下子难办了。他费尽心力，勉强让右下黑子稍稍好受一些，结果却是让白棋飞速在右边取得了一片大阵！
　　        这里桥本宇太郎的应对已经连续失误了，紧接着在右边的争夺中，桥本宇太郎又走出了问题手。几番争夺之后，黑棋先着奠定的局面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桥本宇太郎怎么了？莫非是拿了黑棋反而想赢怕输背上了包袱？
　　        但是桥本宇太郎这些出了问题的招法，几乎都是吴清源过去下出的“错着”……
　　        换句话说，桥本宇太郎已经在新战法和旧战法之间陷入了迷茫——他喜欢新战法，但同时又放不下传统的棋理，在两方之间犹豫徘徊，难以安身……
　　        就这样，棋局平稳地向前发展着，看上去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攻杀战，但整局棋一直在细棋局面下进行，每一手棋都价值千金，使得对局棋手和观战众人紧张得几乎无喘息之机……
　　        最终，245手，棋赛结束。
　　        吴清源执白二目获胜。
　　        吴清源夺得了“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冠军，即将获得挑战本因坊秀哉的机会！
　　        濑越宪作正要高兴，却发现正力松太郎比他还兴奋！
　　        正力松太郎飞速跑进对局室，拉着桥本宇太郎的手，激动地说：感谢您，桥本先生，您输得太好了，感谢您……
　　        桥本宇太郎当时简直想立刻把正力松太郎给剁了……
　　        不久，濑越宪作也来为吴清源做复盘讲解。当正力松太郎询问濑越宪作对这局棋的评价时，濑越宪作说了四个字：白的名局！
　　        吴清源，你使用传统战法一点也不弱啊……
　　        然而，腼腆地接受着濑越宪作祝福的吴清源心底想的是：这局棋之后，风暴就该来临了吧……
　　        当天回到各自家中之后，吴清源仔细地研究了与桥本宇太郎的这局棋。他想知道，桥本宇太郎究竟输在哪里。
　　        布局刚过，吴清源就找出了黑棋在布局上过快地向边上发展的那几手棋。
　　        按照吴清源以往的理解，这样的招法本来不应该错。一手占角，飞速向两边张开，这不是初手下在星位的初衷吗？
　　        但是桥本宇太郎按照这样的想法下出的棋，被吴清源自己亲自破解了……
　　        吴清源终于意识到了木谷实是对的：自己把星位看得太简单了。
　　        如果星位只不过是一步牺牲了安定而追求速度的招法，那么对于星位战术优劣起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双方在边角上传统招法的争夺。桥本宇太郎思路上尽管有道理，但是在传统战法的争夺上输了。
　　        也就是说，吴清源所理解的速度至上的招法虽然看上去似乎比起传统思路要先进，但是远远不足以在面对传统布局的时候就此奠定优势……
　　        秀荣名人的白棋之所以能将速度上的优势运用得出神入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秀荣名人的棋力远远超过他的对手。
　　        而木谷实的理论——
　　        那将是一种足以从思维上胜过对手的新战法！
　　        这一夜，当吴清源在思考这些的时候，本因坊秀哉那边如何呢？
　　        这一段是笔者的想象……
　　        前田陈尔等人现场观战回来之后，立刻去拜见秀哉。
　　        秀哉正在打谱。
　　        秀哉的神态，简直就像是在用心参悟这一局棋的招法一般。前田陈尔不禁好奇起来：究竟是谁的棋局，能够让秀哉师父如此专注？
　　        “师父，我们回来了……”
　　        秀哉没有停下，继续摆着棋谱。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秀哉放下他手中的这局棋。
　　        秀哉用漫不经心但威严的声音回应道：谁赢了？
　　        前田陈尔等人恭敬地拜伏在秀哉身前。
　　        “吴清源。”
　　        秀哉停下了手中的棋——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
　　        吴清源吗……
　　        过了一会，他放下手中的棋谱，开始收拾棋子……
　　        “前田，过来把那局棋摆给我看看。”
　　        前田陈尔恭敬地起身，走过去。
　　        跪坐在棋盘前的一瞬，前田陈尔发现，秀哉放下的那本棋谱——
　　        是小岸壮二的对局集……

newbeing

尾声
　　        1934年，日本出现了一本书，名字叫做《新布局法》。
　　        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落子星位，这一手的确是下在了角上，但是从固守地域的角度说来，它又一点也没有下到角上。换言之，只要对手的棋子点在三三，地域就没有了。因此，我们可以说，星是既下在角上，又没有下在角上。在权衡占角的着点时，上述就是星位最具均衡性的证据。”
　　        既下在角上，又没有下在角上的一手棋。
　　        棋盘上已经沉睡了许久的马谡将军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却发现有人说他是整个世界上最具均衡性，最体现棋理本质的一点……
　　        马谡将军被吸引了，于是他翻开了这本《新布局法》，细细地读了起来……
　　        不久，他又看到了这么一句话：
　　        “懂得这一切，定式就没有用了。”
　　        马谡将军轻轻地念出了这句话，没想到突然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年轻人挤到了棋盘前，大家惊喜地盯着马谡将军……
　　        懂得了这一切，定式就没有用了……
　　        在日本，马谡将军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享受过荣光了！
　　        马谡将军兴奋起来了，他开始大声地读起了这部《新布局法》……
　　        就在这时，小目走了过来，他举起了另一本书。
　　        书名叫《打倒新布局法》，作者栏里写着村岛谊纪和高桥重行的名字。
　　        小目也高声念了起来。马谡将军听着，发现自己无法驳倒小目，渐渐又感到了心灰意冷。
　　        但是，围在棋盘边的少年们仍然惊喜地看着马谡将军，没有离开……
　　        无论小目如何去念那本书，少年们一直围绕在马谡将军身边！
　　        小目不服，仍旧卖力地念着……
　　        它暂时还没有发现，它手中的这本书上，提到了两位天才。
　　        书中这样写道：
　　        “以这两人的实力，就是不用新布局，取得好成绩也是轻而易举的。对于这一点，过去的事实已经做出了不容讨论的证明。与此同时，新布局法是他们两人苦心孤诣推出的全新创造。为了使用新布局，他们自然会下加倍的苦功……”
　　为了使用新布局，这两位举世罕见的奇才将会下加倍的苦功！

天才伟

围棋太复杂了

newbeing

天才伟 发表于 2014-12-7 17:32
围棋太复杂了

那是宇宙之道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1933年夏季，木谷实和吴清源在长野地狱谷温泉打开了一个魔盒，他们看到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东西，并且深信还有着更多的东西潜藏在这些表皮之下！
　　        这年夏天，本因坊秀哉正在静静等待着与吴清源的一场决战，那将是他自从与雁金准一的杀棋名局之战后最重量级的一场棋战。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和一群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备战着秋季大手合赛，争取着属于他们的八段的荣光。
　　        远在关西的久保松胜喜代一边独自研究着各种奇招妙手，一边随时准备去东京参加手合赛——这时的他还处在他一生中最艰苦的那十三年中。（久保松胜喜代将自己从六段艰苦地升到七段的这十三年称为自己“苦斗的十三年”）
　　        与此同时，已经离开了日本棋院多年的雁金准一也用一条不那么引人瞩目的消息告诉世人，他还在棋道上奋斗着——棋正社正式将雁金准一升为八段，成为当时段位仅次于秀哉的第一人。当然，这个段位日本棋院并没有承认。
　　        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关山利一、林有太郎、小野田千代太郎以及刚刚崭露头角的藤泽库之助等等无数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去开创属于他们的辉煌。
　　        昭和初年的棋界，那是一个属于天才的时代。
　　        现在，这些天才们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就此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了——
　　        从长野的地狱谷温泉里，这个舞台慢慢地向东京延展过来……
　　        历史的巨轮再度启动，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对灿烂的繁星们缓缓地说道：
　　        棋子都准备好了——
　　        让这场棋赛就此开始吧！

newbeing

一
　　        1933年9月，那个炎热的夏天渐渐褪去了火焰般的气息，地狱谷温泉的阵阵凉风和渐渐枯黄的树叶默默挥别了那段疯狂日子。
　　        这年秋天，天气转凉，该是风暴正式来临的日子了。
　　        下个月就是秋季大手合开战的日子，对于日本棋院的棋手而言大手合就是自己最重要的棋赛了。手合赛之前，经过了一个夏天的休息，大家都需要一些小型的比赛来找一找下棋的感觉——类似于如今职业足球俱乐部在一个赛季开始之前的热身赛。
　　        对于棋手们而言，有钱拿的新闻棋赛就是最好的热身场。
　　        这个九月，木谷实接受了东京《日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共同举办的“新进打切棋战”。这是一项传统赛事，开办至此时已有数年了。这项棋赛几乎就是木谷实最知名的舞台，他在这里享有着惊人的胜率，这一年里他几乎在这里胜遍了日本棋院所有年轻一代棋手。不久前，他刚刚在这里中盘战胜了吴清源。现在，两家报社需要再找出一位知名年轻棋手来作为木谷实的对手——他们很快找到了这么一位。
　　        曾与木谷实并称，前不久在春季大手合中取得全胜的“鬼童丸”前田陈尔！
　　        与此同时，《报知新闻》报社也没有闲下来，他们举办了“选手送迎临时对局”。作为这局棋的对局双方，报社请来了吴清源与筱原正美。筱原正美在那一辈棋手当中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无奈自从与吴清源下了一局试验棋后，一直生活在吴清源的阴影之下。他与吴清源的渊源实在不浅，也许已经深刻到了《报知新闻》一想到吴清源的对手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筱原正美的程度……
　　        不知道筱原正美心底究竟怎么想……
　　        这年九月，这两局棋赛几乎是同时开战了。
　　        就在这两局棋赛开战前，木谷实和吴清源也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是时候放出他们共同找出的那个怪兽了——棋界就要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风暴了！
　　        木谷实与前田陈尔一战，经过猜先，由木谷实执黑。
　　        吴清源与筱原正美一战，经过猜先，由筱原正美执黑。
　　        吴清源和木谷实看着眼前的棋盘棋子，陷入了同样的沉思……
　　        新布局战法，我们能够运用自如吗？
　　        棋赛正式开始。
　　        木谷实取出一粒黑子，不作任何思考——右上角，星位。
　　        前田陈尔看着这位儿时的劲敌布下的这第一手，实在是又气愤，又羡慕……
　　        作为本因坊秀哉门下的弟子，前田陈尔是没有资格下黑棋星位布局的。
　　        木谷实，你不要太狂妄了。本因坊秀哉名人是日本棋界第一人，本因坊家棋手才是日本棋界最强的棋手！
　　        前田陈尔举起白子——左上角，小目！
　　        另一边，筱原正美规规矩矩地将第一手棋落在了右上角的小目。
　　        轮到吴清源出招了。
　　        吴清源默默做出了决定——右上角，目外，挂角！
　　        安井流？
　　        筱原正美看着这步飞速前来挂角的白子，思考了很久也找不出其意义所在。
　　        吴清源，你在想什么？
　　        前田陈尔和筱原正美一定都没有想到，他们两人有幸成为了第一个亲身体验到从地狱谷温泉刮出的那股大风暴的人！
　　        木谷实看到前田陈尔出招，再次毫不犹豫——右下角，星位！
　　        二连星？
　　        木谷实，看来你这局棋又要发神经了——就让我前田陈尔用本因坊的战法好好教训教训你吧！
　　        白旗下一手，左下角，星位！
　　        这是坊门先师秀荣开创的战法，秀哉师父不会责怪我的。何况——木谷实下出了两个星位，其目的无非就是加快速度而已。白棋也有了一个星位，速度上不比黑棋慢多少，没什么可怕的！
　　        木谷实，下一手你会怎么走？向左上角小目挂角？还是攻击左下角星位？
　　        出招吧！
　　        然而，木谷实没有在前田陈尔料想的任何一个位置落子——黑棋下一步，右边，边上星位！
　　        三连星！
　　        前田陈尔愣住了！
　　        过了一会，前田陈尔大惊失色，坐立不安起来！
　　        这手棋……这手棋……
　　        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手棋！
　　        木谷实，你疯了！
　　        另一边，筱原正美也陷入了一阵慌乱——吴清源的招法太奇怪了！
　　        吴清源棋赛一开，就忙着在筱原正美刚刚占角之后立刻就前来挂角。但是当筱原正美终于开始全力应战吴清源的挂角之时，吴清源却连续脱先两手，在左下角和右下角连占两个星位！
　　        双方八、九手棋过后，吴清源在上边的两个角上各留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孤子。左上角挂向目外黑棋的孤子已经被黑棋牢牢封住了进角的路线，右上角黑棋占的是小目，角上暂时没有危险可言……
　　        挂角的棋，却不用来抢地盘？
　　        这是什么奇怪的战术？
　　        吴清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前田陈尔和筱原正美不得不全力去猜测木谷实与吴清源令人费解的思路了！
　　        木谷实，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前田陈尔吗？
　　        吴君，为什么我的棋局你从不愿意认真应战？
　　        一天后，这两局棋先后结束了。
　　        前田陈尔执白四目击败了木谷实！
　　        筱原正美执黑逼和吴清源！
　　        木谷实和吴清源看上去匪夷所思的招法根本经不起冲击，甚至使用了全新战法的二人棋力也许出现了倒退！
　　        木谷实和吴清源陷入了苦思——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难道是新战法真的错了吗？
　　        木谷实对前田陈尔一局，木谷实布下了三连星阵势，几度试图造出大阵势。但木谷实的大模样空当太大，几度被前田陈尔突破，并凭借精准的治孤术完美地破解了木谷实的三连星大模样战术。杀不掉侵入的白棋——甚至几乎没有尽全力去杀棋，而是期待通过腾挪得到满意的棋型——这样的战法是无法与传统战法对抗的。
　　        木谷实之败，败在对三连星的运用远远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吴清源与筱原正美之战，吴清源孤零零的挂角棋子几乎对角地的争夺不作妄想，而是尽全力夺取了厚实的外势，甚至连星位的白子也在黑棋攻向角地的时候顺势让出了角空，这种战法大大出乎了筱原正美的意料。然而，吴清源没能防住筱原正美向中腹的渗透，使得雄壮的厚势最终没能充分地发挥出作用来。虽然最终吴清源在右边围出了大空，但是黑棋在中腹的一条几乎蔓延了整个棋盘却仅仅只争得了四五目棋的泱泱大龙扼杀了吴清源大胜的机会。
　　        吴清源没能取胜，原因也在于对外势的运用还有欠缺之处。
　　        不能说他们的理论不对，只不过他们现在的棋力和对新战法的理解还远远不足以发挥出新战法那种无与伦比的威力！
　　        一旦研究得法，新战法将形成一种华丽而壮观的霸气棋风！
　　        若木谷实能杀得掉前田陈尔的入侵白军，若吴清源能够屠灭筱原正美大汗淋漓才勉强苦活下来的那条黑棋巨龙，这两局棋将是多么华丽的狂胜啊！
　　        尽管这两局棋木谷实和吴清源都没能取得胜利，但是这两局棋引起了日本棋院众棋手的一阵沸腾——尤其是木谷实下出了那招完全违背了棋理常识的黑5一手。
　　        连下三个星位，不要说前田陈尔，任何一个棋手坐在棋盘对面都会大惊失色。
　　        但这样的布局，连木谷实都运用不了，整个日本棋院还有几个人敢用呢？
　　        有一个人率先对这种新战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桥本宇太郎！
　　        这种战法让桥本宇太郎想到了一个人……
　　        1922年，刚刚升为初段的桥本宇太郎奉濑越宪作的吩咐，来到野泽竹朝向业余棋手教棋的地方做一个教习代理人。面对一个普通的对手，桥本宇太郎让五子与其对弈的一局棋赛进行中途，正在潜心思索棋局进程的桥本宇太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桥本！”
　　        喝完这一声，这个人愤怒地坐到了桥本宇太郎的棋盘对面——是野泽竹朝。
　　        “授五子棋怎么可以这么下！”野泽竹朝愤怒地斥责着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桥本宇太郎。说完，他完全不理会表情委屈的桥本宇太郎，严厉地一一指出了桥本宇太郎行棋的失误，将桥本宇太郎批得一文不值。
　　        桥本宇太郎很不服气，正要反驳，却被野泽竹朝狠狠地压制了下去——
　　        “让五子棋也是争胜负，既然要争胜负，你就给我下出争胜负的棋来！”野泽竹朝愤怒地咆哮着，紧接着说出了一句令桥本宇太郎终生难忘的话，“不准下没有活力的棋！”
　　        不准下没有活力的棋……
　　        尽管野泽竹朝早已经不在人世，但是这句话几乎为桥本宇太郎指明了一生行棋追求的方向——棋的活力！
　　        桥本宇太郎从来没有创造过什么新布局之类的新战法，但是桥本宇太郎的棋始终被评价为“充满才气”——其实，在桥本宇太郎看来，他只是一生都在追求让棋充满活力的战法！
　　        而木谷实与吴清源这两局棋展现出的战法，让他深刻地感受到了活力——这正是十多年前那个凶神恶煞的野泽竹朝急切而诚恳地希望自己学到的东西！
　　        要下充满活力的棋！
　　        但是，桥本宇太郎没有加入到木谷实与吴清源的行列中——换句话说，他不是新布局这场风暴的主将。
　　        昭和时代几乎仅次于吴清源与木谷实的第三大棋豪，而又同时与木谷实、吴清源情同手足，为什么他竟没有亲自加入到这场风暴中来，而宁可做一个背景呢？
　　        桥本宇太郎虽然是一个淡然的人，对于一局棋的胜负远不如木谷实等人那样执着，但是桥本宇太郎并不是一个可以忍受得了失败的人。
　　        以那局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决赛为例，这场棋赛尽管在吴清源看来是桥本宇太郎从布局起就下出了缓手，导致棋局进入了细棋，但桥本宇太郎对这局棋的评价却完全不同。桥本宇太郎很少评价自己的对局，但是对那场棋赛，他有着很多解析流传下来。根据桥本宇太郎的说法，他是一路领先的，只不过优势下下得太保守，以至最后遭到了逆转。最终，他不承认自己在棋力上输给了吴清源，而是荒谬地认为拿黑子给了自己过大的心理优越感导致精神放松，若拿白棋就必定可以得胜了……
　　        正是最后的这个结论，让笔者在描述那场比赛的时候决定选用吴清源的解释而不是桥本宇太郎的点评——拿黑棋赢不了，拿白棋就一定可以赢了，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心理。
　　        而日后当木谷实与吴清源凭借新布局掀起狂飙的时候，桥本宇太郎仍然坚持认为自己的棋力绝不亚于这两个人。
　　        另外，桥本宇太郎的夫人曾经回忆道，虽然桥本宇太郎常常在判断出形势稍稍不利的情况下就投子认输，但他并不是一个不看重胜负的人。每当桥本宇太郎下出一招坏棋，他会立刻变得焦躁不安，就此葬送整局比赛。桥本夫人曾经多次看到桥本宇太郎输了棋之后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自家的后院，在月光下抱起一块大石头不断地向地上砸，一边低声啜泣着责骂自己“你这个笨蛋”……
　　        虽然从没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地说出过桥本宇太郎在内心里对新布局感到不服，但是要让他承认两个劲敌是自己棋路上的领路人，恐怕绝不是桥本宇太郎能够接受的。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桥本宇太郎没有和木谷实、吴清源共同开创新布局的原因吧。
　　        但是，桥本宇太郎并没有因为未参加这次新布局的开创而被忽略，他日后仍被日本文人三浦升列入了木谷实、吴清源的行列，认为是他们三人创造了昭和初年围棋的黄金时代，称他们为“同期争妍的樱花”。
　　        当然，桥本宇太郎能够得到这样的赞誉，说明了他的棋风也并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传统战法——这一点后文将会慢慢提及。
　　        言归正传，至这两局棋赛结束之后，东京棋界酝酿已久的这场风暴正式露出了它的狰容！
　　        而至此，这场风暴的双方阵营也终于划分完毕了。
　　        传统战法一方，以本因坊秀哉为首，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作为盟友，前田陈尔、林有太郎等人为首的整个本因坊作为主力阵营，有着几百年的根基，看上去牢不可破。
　　        新战法一方，只有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位主将，目前尚无盟友，理论还未完善，根基远未稳固。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但是还有以桥本宇太郎为首的无数中立派存在于日本棋院——他们将是这场争夺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这场风暴在两场新闻棋战中初试锋芒，接下来就该是正式进攻了——
　　        1933年十月，秋季大手合赛开战！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二
　　        1933年10月11日，秋季大手合第二轮，久保松胜喜代风尘仆仆从关西赶到了东京。这一轮，他的对手是他昔日的弟子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第一轮比赛轮空，这一战是他在今年秋季手合赛上的初次亮相。
　　        根据棋份，这一局由桥本宇太郎执黑。
　　        布局伊始，黑棋落在右上角小目，白棋左上角小目，黑棋立刻二间高挂，白子在左上目外守无忧角同时攻击黑挂角棋子。
　　        看上去都是很正常的应手。
　　        但下一手，桥本宇太郎脱先了。
　　        黑棋在左下角星位落子！
　　        这样的局面，让人忍不住想到了吴清源对筱原正美的那局棋——将一粒挂角的棋子孤零零地放在对方角上，自己却飞速跑去占角。
　　        久保松看着这手棋，一时间无法理解桥本宇太郎的意图——即使是整天琢磨怪手的久保松胜喜代对这样一手棋也感到茫然。而桥本宇太郎已经猜到了吴清源这一招的目的：挂角的棋子不是为了去抢角空，而是限制对方角部阵地向中央的发展，在角上形成外势，与下边的二连星相呼应！
　　        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久保松最终做出了和筱原正美同样的选择——下托黑挂角一子，先彻底消去这个子的威胁！
　　        桥本宇太郎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和吴清源一样的选择——再占右下角星位！
　　        虽然局面上很像吴清源与筱原正美一战，但是桥本宇太郎拿着黑棋，比那一战的吴清源多占了一个右上角——这一局的布局，桥本宇太郎显然比吴清源要占了更大的优势。
　　        久保松立刻攻向黑棋右上角，桥本宇太郎立刻施展出最传统的应手——秀策的小尖。
　　        久保松立刻在右边分投，阻止桥本宇太郎在右边展开大阵势，桥本宇太郎则趁势一边建立右边上部的棋阵，一边借着久保松的攻击寻求下边的发展。
　　        桥本宇太郎在下边的两个星位黑子之间落下了一子，但没有落在星位，而是落在了星位下一点——虽然不是三连星的格局，但在思想上与三连星如出一辙！
　　        久保松看着这一手棋，他很高兴。
　　        尽管桥本宇太郎仍然在使用秀策的小尖这样传统的棋招，但是他的棋已经变了——尽管他不是这场变革的先锋，但是这场变革已经改变了桥本宇太郎。
　　        久保松一直等待着的那场东京棋界的大风暴，终于正式到来了！
　　        这局棋，桥本宇太郎之后的发挥出了问题，最终没能遏制住久保松向中腹的发展。棋局进行对黑棋越来越不利，桥本宇太郎越来越焦躁。棋至196手，落子如飞的桥本宇太郎还有大约五个多小时的时限，然而大家却突然听到桥本宇太郎说了一声“差三目左右”，然后就看到桥本宇太郎投子认输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样的局面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啊。还没到收小官子的时候，只差三目就认输，也许唯有桥本宇太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之后的第二轮和第三轮手合赛，桥本宇太郎又先后输给了前田陈尔和关山利一，开赛三连败，提前宣告了自己与这个季度的手合赛前三无缘了。
　　        但桥本宇太郎与久保松的这局棋让秀哉等人看到了可怕的事情……
　　        年轻的棋手们已经爱上木谷实和吴清源开创的新战法了——无论他们是否能够运用自如，他们都想要试一试！
　　        新战法的阵营并不像它起初的时候看上去那样孱弱！
　　        要想压制住新战法的兴起，必须要先压制木谷实和吴清源！
　　        10月10日，第二轮手合赛上，吴清源执白迎战小衫丁四段。
　　        小衫丁虽然也是本因坊弟子，但他是秀哉最厌恶的那一类弟子——因为他不听话。
　　        小衫丁在吴清源和木谷实走怪招的时代就爱上了他们独特的招法，为他们的种种全新的理念而着迷。关于这个人笔者得到的资料不多，但是根据各种星星点点的线索判断，这个人应当是被秀哉破过门的……
　　        只不过，笔者不能确定这一局比赛的时候小衫丁是否已经被破门——如果此时他还在本因坊，那么这局棋想必就是他被秀哉破门的原因所在了。
　　        因为现在，亲身面对吴清源，小衫丁决定向吴清源讨教一下吴清源的怪阵了。
　　        棋赛由小衫丁拿黑棋。
　　        棋赛一开，小衫丁立刻将黑子拍在了棋盘右上角——三三！
　　        原本因坊弟子下出了本因坊的禁手！
　　        秀哉破门算是破对了……
　　        吴清源不慌不忙，在左下角星位落下了一粒白子。
　　        紧接着，小衫丁又在右下三三落下一子，吴清源立刻在左上角星位落子应对——双三三对二连星，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那一年春天的吴清源在对阵那一年秋天的吴清源。
　　        小衫丁看着这样的局势，他大概猜出了吴清源的意图——争取在中央构建大阵地。
　　        吴清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小衫丁举起黑子，奋力地拍在了棋盘正中央——天元！
　　        一个本因坊弟子，居然下出了双三三加天元的布局！
　　        但在此时，天元一点恰恰是一个重要的战略点，任何一方先占天元，都是远远地侵消着对方尚在形成中的大阵势！这是一手提前了数十步的妙手！
　　        虽然在昭和时代的群星中，小衫丁远远称不上耀眼，但从这一局棋里他所表现出的狂放的构思甚至丝毫不逊色于吴清源！
　　        但是这样一位狂野的天才，现在竟找不出多少他的资料！
　　        昭和时代究竟有多少天才被埋没啊……
　　        吴清源看着小衫丁这种奔放粗犷的布局，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紧接着，双方互相在对方阵型中分投，全力抑制对方可能形成而尚未成形的阵型！整盘棋完全脱离了战斗，成为了华丽的构思大战！前十三手，双方没有一步棋是狠辣的进攻，却每一手棋都暗藏杀机，每一步都是天才的构思！
　　        这样一局棋，吴清源本人数十年后再回头来看，竟都感到吓了一跳！
　　        这局棋后来得到了一个“诨号”，叫“十六六指对局”，因为它的布局棋子简直就像是日本一种名为“十六六指”的幼儿游戏——这哪里是围棋！
　　        最终，这场纯粹以天才的构思进行战斗的棋局以吴清源的中盘获胜告终——毕竟，比起天才，吴清源还是要更胜一筹的。
　　        这样的一局棋在围棋史上极其罕见，堪称绝无仅有的一局棋。双方几乎没有在一块地域上拼死血战，但又每一步棋都是战斗，是不接触对方的战斗——简直就像是一场场空战！
　　        世界上竟然会出现了这样一局棋，看来大风暴对整个棋界的席卷几乎不可避免了！
　　        这之前的10月4日，木谷实出战秋季手合赛第一轮，执白对阵长谷川章。木谷实前四手中有三手落在星位，在下边再次形成了三连星阵势！
　　        这一次，木谷实成功地绞杀了长谷川章侵入中腹的黑军，140手后取得了一局壮观的胜利——几乎整个中腹都被木谷实牢牢握在手中！
　　        使用新战法的影响力上，木谷实是强于吴清源的——木谷实使用的三连星战术，正是新战法最独特的武器！三连星已经成为了新战法的招牌！
　　        本因坊要想击溃新战法，必须阻击木谷实的三连星！
　　        10月11日的第二轮秋季大手合，已经击败长谷川章取得一胜的木谷实再次出场了，这次他的对手是本因坊弟子高桥重行。
　　        与小衫丁不同，高桥重行是严格服从秀哉意志的本因坊弟子。只不过，服从不等于才华横溢——大家一定还记得当年他故意造万年劫坑害濑越宪作的事情吧。
　　        面对木谷实，这位忠诚而狡诈的本因坊弟子决定尽全力阻击新战法！
　　        布局一开，执黑的高桥重行立刻在右上角小目落子。
　　        木谷实以左下角星位对抗。
　　        借着，高桥重行在右上一间跳缔角。
　　        木谷实在右下再落一子星位——二连星！
　　        高桥重行不来破坏，又在左上角小目落子。
　　        木谷实不再做犹豫，立刻落子下边星位——三连星！
　　        死板的高桥重行竟然还不去进攻，又在左上一间跳缔角！
　　        小目缔角的速度何其慢啊，拿白棋的木谷实都下出三连星了，最后竟然还抢到了先手……
　　        木谷实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木谷实不作犹豫，立刻在上边分投，打断黑棋在上边的阵势。
　　        紧接着，双方展开了争夺。
　　        高桥重行的棋一进入中腹，就遭到木谷实层层的围追堵截，险象环生。但木谷实的杀棋功力不到火候，最终总是在关键时刻让高桥重行惊险地脱逃，致使局面越来越复杂。最终，双方在右上角形成了一个决定两片大棋生死的劫争！
　　        白棋劫材不足，右上白军惨遭鲸吞。尽管如此，终盘之后木谷实也仅仅一目小负……
　　        高桥重行击败了木谷实，这件事令本因坊众弟子一时间士气大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全都使用传统布局的时代高桥重行跟木谷实下棋只能追求少输一点而已——使用了新战法的木谷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秀哉师父坚持的传统战法果然还是要强于新战法的！
　　        但是，新战法的发展速度超过了本因坊众弟子的想象——更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木谷实的失利丝毫没能阻碍新战法发展的速度！
　　        木谷实横扫长谷川章的一局，吴清源与小衫丁的十六六指对局，甚至木谷实憾负于高桥重行的对局，都在未入段年轻棋手和业余棋迷之间飞速地流传开来！在众多业余棋手看来，最令众人惊叹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那令人着迷的大气和恢弘！
　　        这种气势十足的招法实在太华丽了，即使老气横秋的传统战法真的更加优秀又如何？
　　        大家是希望看到这样华丽的围棋的！
　　        这种心态怎么来理解呢？不妨拿另一项运动来做个类比——足球。
　　        历史上有很多经典的足球队，他们夺得过无数冠军，几乎就是荣誉的象征：号称钢筋混凝土防守的意大利国家队，穆里尼奥时代的切尔西俱乐部等等。他们的足球理念是获胜，先保证自己不失球，然后争取进对手一个球——俗称“1:0主义”。这样的球队战绩往往十分出色，但是他们的比赛很沉闷。
　　        相反，有的球队没有获得冠军，比如1974年和1978年连续夺得世界杯亚军的荷兰队。他们的理念是即使会失球也要进攻，永远要求自己进球数比对手多。这样的球队不够平衡，成绩上也许不如保守的球队，但是它永远不会缺少球迷，所有人都愿意看他们的比赛，因为他们的比赛够精彩，够华丽——球迷看球就是想要享受这种华丽！
　　        回到围棋，新战法虽然偶尔受挫于传统战法，但是新战法这种进攻式的棋路，这种气势宏大的构思，甚至这种强行杀棋的勇气都是棋迷们所希望看到了——这样的棋赛才够刺激，才能够成为经典！
　　        因此，木谷实对长谷川章的屠杀赢得了业余棋迷们的欢呼雀跃，十六六指棋局最终成为了小衫丁一生最知名的一局棋，而对高桥重行——尽管他是那局比赛的胜利者，大家还是更愿意去谈谈他当年故意造出万年劫死不认输的无赖行径……
　　        凭借着连续三局三连星布局，木谷实确立了他新战法第一主将的地位——在广大棋迷看来，当时的日本棋界这种新生的华丽战法是吴清源辅佐木谷实开展的，木谷实的棋是最代表新战法精髓的。
　　        然而，木谷实很快意识到，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新战法无法得到更广阔的空间……
　　        仅仅在手合赛中使用新战法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一个重量级的比赛让这种新战法就此震撼棋界！
　　        不久，《报知新闻》举办了一个小型棋赛，由木谷实对阵小野田千代太郎。木谷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要尽量多地让新战法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尽全力让所有人感受到新战法的力量。
　　        尤其是，真正能够让一局棋的战术被广泛探讨的平台只有新闻棋战，只有借助报社的力量！
　　        这一局，木谷实执黑，前三手黑棋毫不犹豫地在右边布下了三连星！
　　        小野田谨慎地以秀荣式的星小目应对，然后立刻攻向木谷实右上角。
　　        这一战，木谷实下得十分凶狠，对于小野田胆敢侵入黑阵的棋子毫不犹豫地追杀。小野田一时间大乱阵脚，陷入了慌乱当中。但是，渐渐地，乱战专家小野田全力稳住了阵势，在木谷实围出大空的同时自己也在左上角围出大片白阵，强杀了右上黑军！
　　        最终，木谷实中盘认输——这一战他败在了一个自己十多岁时就击败过的对手身上，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至此，木谷实也不得不承认，三连星是一个太过难以驯服的野兽，即使是他木谷实暂时也无法运用自如。
　　        相比而言，一直不敢贸然使用三连星的吴清源虽然由于没有三连星这个招牌，所以在新战法主将的排定上排在木谷实之后，但是他的合理运用外势、争取在中腹夺得优势而获胜的招法比起三连星要容易掌握得多，因此吴清源的战绩要稍强于木谷实。
　　        既然木谷实的三连星战法一时间还没能真正成熟起来，这段时间为新战法树立威信的责任就落到了吴清源的肩上了。
　　        不久，这个机会真的到来了——
　　        《读卖新闻》主办，“名人胜负赛”，吴清源迎战本因坊秀哉名人！
　　        秀哉的心里一定也不平静了。
　　        吴清源，这一天终于来了……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三
　　        1933年是本因坊秀哉虚岁六十岁的一年。这一年的6月24日，本因坊秀哉举办了自己的虚岁六十寿宴。正是在这个寿宴上，正力松太郎等人和秀哉确定了关于名人胜负赛的具体操作事宜。
　　        那时候，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半决赛还未正式开战，但已经可以肯定秀哉的对手将会在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和关山利一四位青年才俊之间产生。
　　        新生代对名人的冲击，听起来似乎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嗅觉灵敏的《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对这样的噱头还不够满意。
　　        他在那时就已经猜到了将会发生大事，而之后的事情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一步一步地发展下去了！
　　        1933年夏秋之交，从地狱谷温泉归来的木谷实和吴清源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两名棋手一般，他们下出的棋显得荒唐但是魅力十足，瞬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出所料，本因坊秀哉第一个站出来批判这种新战法，认为这种战法是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狂妄地想要挑战几百年来日本围棋先哲费尽一生的才华才奠定的围棋理论基础。
　　        正力松太郎高兴极了——闹吧，闹吧，闹得越凶越好！
　　        这场棋赛的看点足够了！
　　        木谷实虽然贵为新战法第一主将，但是木谷实的棋还不成熟，由他去挑战秀哉恐怕是要必败的——胜负悬念恐怕不够啊。
　　        相比之下，同属新战法主将，而且实战成绩优于木谷实的吴清源也许更有可能击败秀哉，那将是震惊整个日本的大新闻！
　　        吴清源对秀哉，新战法对棋坛至尊的冲击！
　　        不久，在《读卖新闻》的带领下，全日本所有的报纸都加入了这场棋战的造势活动，纷纷给这场棋赛定名为“不败之名人对阵鬼才吴清源”。
　　        本因坊秀哉那个著名的绰号，“不败名人”，也就是从此时开始流传开来的。
　　        其实这个绰号水分非常之大。
　　        首先，秀哉绝对不是什么到那时为止一辈子没输过棋的人，前文讲到过当秀哉还叫田村保寿的时候甚至曾经一度被广濑平治郎（希望大家还记得这个人，28岁入段最终成为顶尖棋手的庸才）打到定先！
　　        如果我们退一步，把时间定为秀哉改名之后，他是不是就一直没输过呢？很不幸，仍然不是。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曾经被称作“秀哉克星”，其中濑越宪作虽然最多只跟秀哉下过受先，但是他一生竟只输给过秀哉两局棋而已——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秀哉后来拒绝跟濑越宪作对弈，名义上说是因为两人关系不好，但是也说不定有秀哉怕输避战的嫌疑。
　　        假如我们再退一步，把时间定在秀哉做了名人之后呢？他是不是就一直没输过棋呢？大家稍稍回想一下的话，其实吴清源刚来日本不就先后在受二子和受三子的情况下赢过秀哉了吗？
　　        好吧，我们再退一步，秀哉是不是当了名人之后面对不让子的棋就没输过呢？很不幸，还是不对——濑越宪作拿黑棋曾经把秀哉赢得半死不活……
　　        最后，我们只好再退到底线了：秀哉当了名人之后，在重要新闻棋赛中不让子从来没输过，这总行了吧……
　　        没错，这次行了，因为符合这一串条件的比赛只有一场：院社对抗赛击败雁金准一那一局……
　　        之所以造成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秀哉太在意自己的身份，生怕丢了“名人”二字的脸，所以报社要想请得动这尊大神是非常不容易的。
　　        但是，仅仅因为七年前的一局比赛，就给了“不败名人”这么威武的称号，是不是过分了点？
　　        那么，我们只能这么来理解了——所谓“不败”只是一个形容词，属于修辞手法中的“夸张”。这个称号主要是形容他当时作为世界上唯一的九段棋手，他的棋力要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所有棋手，堪称不败。
　　        要是去细究，秀哉在如今的围棋爱好者心目中的地位可就要飞速下滑了……
　　        以前常常在网上看到大家讨论日本围棋史上最强的棋手，总有人说秀哉的名字，原因竟然是他绰号“不败名人”，比什么“执黑不败”牛多了……
　　        笔者每看到此，都十分无奈……
　　        与吴清源的这局棋，秀哉是十分重视的。一来他老人家一年难得跑出来下局棋，二来对手是吴清源，三来秀哉感到自己身负的是一些非同一般的东西。
　　        前文介绍过，秀哉幼年在方圆社学棋，后来出逃，最终悔过。从他寄居在寺庙，对自己的懦弱感到耻辱的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成为了那位严苛的方圆社社长村濑秀甫的信徒。之后拜入秀荣门下，虽然和秀荣关系不大好，但是毕竟是师徒，他受了秀荣很大的影响——比如他对名人的珍视就是直接承袭自他那个当名人不到一年就含笑离世的秀荣师父。
　　        而不论村濑秀甫还是本因坊秀荣，这两个人对秀哉的教育都是传统战法的教育。在秀哉看来，只有取得了秀甫、秀荣那样的荣誉和地位的人，才有资格研究新战法。秀哉一生最崇拜的两大棋豪都不敢对道策、秀策完善的基本围棋理论做出太多越雷池的举动，小小的木谷实、吴清源竟敢完全无视等级，自以为是地开创什么新战法——这是秀哉无法接受的。
　　        如今，秀哉是当今棋界第一人——遏制狂妄的吴清源等人，这个责任必须由秀哉担起来！
　　        而且，秀哉不能输：为了属于本因坊和名人两个名号的荣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而吴清源则没有像秀哉这样严阵以待。
　　        不论吴清源棋力多么高超，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在吴清源眼中，没有什么冲击名人、弘扬新战法之类的想法。
　　        这不过是一场新闻棋赛，是一场在升段赛间隔期间下的比赛而已……
　　        除开这两个主角，当时日本棋界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这局棋。
　　        刚刚被新战法挑起了兴趣的广大棋迷们，也纷纷将这局棋视作了新战法与传统战法的第一次决战……
　　        而另外还有一批人，因为另一个目的而关心着这场棋赛——
　　        从吴清源来到日本的那一天起，就有人在担心着这样一天的到来：吴清源会成为日本的名人吗？
　　        无论如何，《读卖新闻》的宣传无疑是极其成功的。
　　        1933年10月16日，“名人胜负赛”终于开战了！
　　        吴清源和本因坊秀哉静静坐在对局室。
　　        在不远处的观战室里，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关山利一、岩本薰……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若有人这时从观战室窗外扔一块大石头进去，也许都能彻底改变昭和时代的围棋史……
　　        根据棋份，此时吴清源是五段，秀哉是唯一的九段，棋份应该是让二子。但是让二子的对局怎么能够味道呢？于是正力松太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秀哉承认如今的吴清源已经具有了六段的棋力，同意以“先二”的棋份来判定——这一局胜负赛，就当做是“先二”中的那一局“让先”了。
　　        这样一场比赛不可以让子，必须让两个人真刀真枪决出一个胜负来才行！
　　        不久，裁判长宣布这局历史上最著名的对局开始！
　　        吴清源取出黑子，下出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第一手棋——
　　        右上角，三三！
　　        鬼门！从本因坊道策时代就被定为本因坊禁手的棋招！
　　        这手棋对当时棋手毫无疑问是震撼的，但是这种震撼感在如今被过分夸大了——其实这一步并没有出乎秀哉等人的意料，吴清源下三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能说大家不大敢相信吴清源真的有胆子把这一手棋下出来——毕竟，对手不是手合赛里的筱原正美、林有太郎这一流的棋手，而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啊！
　　        对阵名人之时竟然还敢下新手，这是对名人的大大不敬！
　　        然而，至少有两个人在盼着这样的开头——正力松太郎和秀哉本人。
　　        正力松太郎想的是：报纸销量又要创纪录了……
　　        秀哉想的是：吴清源，看我怎么教训你！
　　        秀哉静静地取出白子，放在了左上角小目。
　　        对于秀哉而言，这是一手没有任何异议的应手，围棋就是这么下的！
　　        紧接着，吴清源又下出了他那著名的第二手——左下角，星位！
　　        对角布局，就像座子棋那样！
　　        虽然三三和星位都已经被木谷实和吴清源拉到了棋盘上，甚至渐渐在年轻一代棋手中流传起来，但是三三和星位的结合却并不常见——三三的特点是守角十分坚实，而星位的特点是介于守角和取势之间的朦胧感，这两个点的结合难道是说明了吴清源对这局棋的思路不统一吗？
　　        这样的前两手，即使是吴清源也没怎么用过啊……
　　        观战室里的众棋手都迷惑了——面对秀哉名人，他竟然下出了这样两手棋……
　　        要么就下两个星位，要么就下两个三三，星位加三三算怎么回事？吴清源究竟用意何在？
　　        秀哉不予理会，静静下着自己的棋——右下角，小目。
　　        两个小目的布局，最传统的布局法！
　　        瘦小的秀哉坐在吴清源的棋盘对面，显得淡定而从容，似乎在对吴清源说：随便你怎么下，我的棋都不会变……
　　        面对吴清源的奇招曾经乱了手脚的林有太郎等人不禁开始感慨，名人的气势果然不同凡响——这才是一代宗师的气度啊！
　　        吴清源，让我来看看你的下一手如何应对吧。
　　        你会攻向左上的小目，还是右下的小目呢？
　　        不论哪一边，我秀哉都将自如地应付！
　　        然而，吴清源有着新的想法……
　　        几个月前，在地狱谷温泉，木谷实提出的全新的三连星构思，开创性地让吴清源意识到，占住两个角之后的第三手棋不一定非要是进攻，也可以是自补一手的棋！
　　        以往的棋谱，双方占角之后都一定会向对方的角地逼去，迫使对方应对，然后抢夺利益和先手。但三连星却将速度上的优势用在了自身的强化上，使得自己的发展空间反而大幅增加了！
　　        关键在于，这自补的一手价值必须要比攻击所得的利益更大！
　　        现在，面对身经百战的秀哉名人，对小目展开的任何进攻都将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那么，如果不去进攻呢？
　　        黑棋下一手，这局棋布局阶段的精髓之着：天元！
　　        这手棋才是这局棋令整个棋界如大地震一般轰动起来的真正原因！
　　        布局阶段落子天元，在日本从古至今都是大忌，从未有人在重大棋赛中凭借包含天元的布局获得过胜利！
　　        但在吴清源看来，天元一子正是新战法思想的精髓所在：比起边角争夺，中腹的战斗才是真正决定胜败的关键！
　　        这一手棋不要说秀哉，甚至连木谷实都完全没有料想到——三三、星、天元，从围棋诞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布局！
　　        对于观战室里的所有棋手而言，整个棋盘看上去几乎是完全陌生的！这样的棋盘布子是他们即使做梦也绝不可能看到的！
　　        这竟然是吴清源对阵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对局！
　　        过了一会，观战室里的本因坊弟子立刻喧哗起来了！
　　        前田陈尔、林有太郎、高桥重行、村岛谊纪等人对吴清源破口大骂——吴清源，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你没有资格不尊重我们的师父秀哉名人！
　　        濑越宪作也傻了，面对着群情激愤的本因坊弟子，这个昔日雷厉风行的小诸葛此刻竟做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
　　        下了本因坊的禁手，又下了星位，最后竟然还下了天元！
　　        吴清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而在对局室，秀哉静静看着这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棋局。
　　        对角上的三三和星位，中间还有一个天元黑子……
　　        棋盘上，虎踞右上角的黑军姜维将军横刀立马，是最坚不可摧的防守。
　　        左下是镇守街亭的马谡将军，随时准备展开阵势，飞速向两翼张开。
　　        原本远远相望，各自为战的两军，竟在战场的正中央看到了一座烽火台！
　　        姜维和马谡两位将军几乎同时欢呼雀跃，一瞬间似乎整个黑军横跨战场，隐隐约约组成了一道绝壁！
　　        同样遥遥相望的两队白军，此刻却突然被阻隔在遥远的战场两端，成了两片看不到援军的孤阵！
　　        好犀利的一手棋！
　　        而三三和星位的弱点呢？
　　        三三的弱点在于从星位攻击可以阻断角部敌军向中央的发展，而本方可以借机在星位形成阵势。但是若从星位进攻三三的黑子，星位展开的白军外势却远远地被天元一子侵消，难以充分地发挥威力！若从三三攻击星位的黑子，虽然可以掏空黑角，但黑军也将趁势展开，正好可以远远地与天元一子取得呼应，一片蔓延至中腹的广阔阵型就呼之欲出了！
　　        而且，如今双方阵型基本对称，天元一点是双方迟早要争夺的要点！吴清源早早就抢夺了这个点，今后白棋进军中腹的战斗就将困难重重了！
　　        天元一子，绝妙好点啊！吴清源天才般的构思啊！
　　        但是，这一步棋并非完美无瑕——他让出了宝贵的先手，战斗从哪里开始将由白棋来决定！
　　        另外，天元一子虽然构思精妙，但是毕竟与黑军联系松散，并非牢不可破——何况，要想完美地发挥天元一子的威力还需要极强的棋力。
　　        吴清源，你真的已经有这样的棋力了吗？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四
　　        1933年10月16日，当年“长考三巨头”（岩崎健造、广濑平治郎、本因坊秀哉）仅剩的一人秀哉名人在对阵吴清源的这局名人胜负赛上，从黑棋第五手之后开始长考。过了很久，秀哉终于直起了身子——宣布打挂。
　　        就这样，第一天的对弈，双方仅仅下了五手棋就打挂了。
　　        这可是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濑越宪作在观战室看着这五手棋，忍不住摇了摇头。当正力松太郎询问濑越宪作关于这局棋的看法之时，濑越宪作静静说出了他那个著名的论断：不出一百手，吴清源必定溃不成军。
　　        正力松太郎大惊失色。
　　        濑越宪作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并不是濑越宪作看不出吴清源想做什么：濑越宪作堪称是那一代棋手当中仅次于秀哉，与铃木为次郎、雁金准一和昔日的野泽竹朝同一等级的人物，他不可能看不出天元一子是一个精妙的构思。
　　        但是濑越宪作身经百战，他很清楚这样的构思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九岁的棋手所能够掌握的范围，甚至说不定连濑越宪作自己也没有把握将这种构思发挥出来。吴清源的棋力恐怕无法支撑他完成这样恢弘的招法——尤其是，他的对手是本因坊秀哉！
　　        而作为对局者之一的本因坊秀哉却比濑越宪作要紧张得多——秀哉输不起！
　　        当天夜里，本因坊一门所有弟子全都围在棋盘边，和秀哉一起研究这局棋吴清源的布局！
　　        此情此景，和七年前院社对抗赛与雁金准一之战一模一样！
　　        也许在秀哉的心底，这局棋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那局与宿敌的大决战！
　　        第二天，《读卖新闻》报发行，销量惊人！
　　        这就是正力松太郎想要看到的！
　　        只不过，正力松太郎需要应付另外一些麻烦事：不断地有激烈的信件投到报社，要求终止这场棋赛，理由是吴清源不尊重“不败名人”。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件发生，是因为此时秀哉已经被舆论封为日本围棋的标志，是军国主义政治宣传的一部分。相反，吴清源是中国人。彼时“九一八事变”已经发生，中日已经正式开战，但是濑越宪作等人为了保护吴清源，把吴清源养在了棋盘里，刻意隐瞒了大量关于中日战事的新闻——吴清源只知道中日爆发了冲突，但是并不知道已经到了全面宣战的地步。
　　        而这局棋进行之时，有不少报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给冠上了“日中对抗”的名义，这就惹了大麻烦了！
　　        日中对抗，也就是说吴清源代表的就是正在和日本交战的中国！
　　        吴清源不尊重日本的名人，那就是中国不尊重日本……
　　        于是，军国主义教育下诞生的一大批日本愤青就愤怒了……
　　        其实，体育界国界的划分远远不像政治界那么敏感，再加上吴清源几乎从来就是在别人的保护下长大（最早是他名门之后的父亲，父亲死后有顾水如，顾水如走后有濑越宪作），堪称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棋手，他的政治思想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幼儿水平。对于这种涉及到中日围棋之争的局面，在吴清源看来和当年在中国迎战井上孝平的棋赛没什么区别，想怎么下都行……
　　        因此，对于日本媒体和民众的疯狂，吴清源只感到不可思议。
　　        这种态度将来可是给吴清源惹上了不少麻烦，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这时的棋界，在秀哉带领本因坊弟子共同研究棋局之时，吴清源不得不从这局棋里抽身出来，去下手合赛了——对于吴清源来说，涉及到升段的手合赛比任何新闻棋战都要重要得多。
　　        1933年10月17日，秋季手合赛第三轮，吴清源执白迎战小岛春一四段。
　　        棋赛一开，执白棋的吴清源立刻在下边布下二连星。小岛春一毫不犹豫地在下边分投，阻止吴清源布下三连星，而吴清源却趁势调转枪口，直取天元！
　　        最终，凭着这天元一子的遥相呼应，吴清源在中腹围出了一片浩瀚如宇宙般的大空，尽管先后被杀了24个棋子，但结局竟仍然是白棋五目胜！
　　        多么壮观的一场大胜啊！
　　        这局棋如以往一样，再次在棋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争相传阅，如痴如醉……
　　        同一天，木谷实在手合赛中迎战上一轮和吴清源下出了十六六指的小衫丁。
　　        布局一开，执黑的木谷实毫不犹豫布下了三连星，小衫丁则飞速布下了两个三三，然后立刻突入木谷实阵中开始搅乱三连星。
　　        经过短暂的战斗，小衫丁意外地发现木谷实竟然将半条边拱手相让，在面向中腹的方向筑起了一道严实的黑壁！
　　        紧接着，每次面对小衫丁抢夺边角实地的攻击，木谷实全都将实地送给小衫丁，转向中腹，很快竟在中腹筑起了百目左右的超级大模样！
　　        眼看着遥遥落后，小衫丁奋力进攻，虽然也终于吃掉了木谷实右下的黑军，但是左上被木谷实获得大利，全局翻盘已无希望。
　　        123手，白棋在黑军浩瀚的阵势前投子认负……
　　        多么华丽的战法啊！简直每一步棋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凭借着壮观的新战法，木谷实和吴清源在手合赛中高歌猛进！
　　        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再加上两人连战连胜的棋谱，新战法飞速在棋迷中流传开来。尽管真正能够运用自如的人没几个，但是大家都乐于见到这样的棋局，即使没用好输了棋也能获得赞誉！
　　        即使在日本棋院，这种新战法也渐渐流传开来，包括小衫丁、桥本宇太郎、筱原正美、关山利一等人纷纷开始效法新战法——但是除了木谷实和吴清源，其他人始终不得要领。
　　        新战法实在太新奇了，要想熟练运用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933年10月23日，正是名人胜负赛上一次打挂后的整整一个星期。
　　        由于吴清源要参加升段赛，因此名人胜负赛的开战时间必须要避开每周二或周三的手合赛时间。最后，依赖于《读卖新闻》报社的协调，将棋赛再开的时间定在了每周一。另外，秀哉名人以近期身体不适为由，告诉《读卖新闻》做好多次打挂的准备。
　　        多次打挂，让人忍不住想到了秀哉老人家的上一次出手——院社对抗赛对阵雁金准一，前后共打挂六次。
　　        看来在秀哉心中，吴清源已经是一个足以比肩宿敌雁金准一的对手了。
　　        23日这天，双方再战。
　　        秀哉跪坐在棋盘一边，瘦小的身材唯有这时竟显得无比高大！
　　        秀哉跪坐在棋盘前的姿势曾被称为是职业棋士中的楷模，是无数日本棋界后辈棋手争相效仿的对象。据说，秀哉这种挺拔的坐姿正是全身心投入棋局的表现。
　　        秀哉静静看着眼前的棋局——这一个星期以来，秀哉和众本因坊弟子一遍又一遍地演练棋局之后可能的进行。
　　        是应该进攻，还是先稳固地守角？
　　        是应该攻向三三，还是攻向星位？甚至要立刻攻向天元？
　　        秀哉这一周来每天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观战室，众本因坊弟子静静地等待着棋赛开始——这一战，吴清源的对手不是秀哉名人，而是整个本因坊！
　　        棋赛一开，秀哉取出一粒白子，拍向了这一个星期反反复复研究棋谱得出的那个点——右上角，星位！
　　        攻击三三一子，先把这片黑棋隔绝在战局之外，再顺势展开白阵从右上对天元一子虎视眈眈！之后找机会抢出先手，再将自己的小目白军补结实。
　　        这就是秀哉想到的此局面下的最佳应手！
　　三三、星、天元的布阵虽然看上去气势十足，但是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吴清源，你能经得起几次冲击？
　　吴清源略作思考，取出黑子，在右上将三三缓缓展开。
　　这一招秀哉不能脱先，否则吴清源的三三一军就将冲入中原。
　　秀哉继续压制三三黑军，将这片黑棋死死按在右上角的狭小空间里。
　　        吴清源则从白军的空隙间轻轻飞出一手，看上去虽不起眼，但隐隐地为黑军冲出留下了伏笔。
　　        这一招，秀哉没有继续压制——再压制下去，对角上黑棋无法构成强大的压力，黑棋可以就此获得先手进攻白军小目，然后通过角上攻防争得利益。
　　        对于秀哉来说，这是得不偿失的——下一手，秀哉立刻在右下角大飞守角。
　　        其实，按照现在的观点来看，右上角关于三三的争夺显然并没有结束，黑棋小飞出来的这一步是不应该脱先的，一旦脱先则后患无穷。但秀哉却选择了这个时候脱先，几十年后的今天来看是一个很危险的决定……
　　        只能说，对于没有定式可言的三三的攻防，无论吴清源还是秀哉都没有能力短时间之内研究充分吧。
　　        而秀哉守角的这一手，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先手立刻又还给了黑棋。按照传统棋理，白棋左上角还有一个角需要补，也就是说此时白棋是欠了两手棋。而黑棋无论星位还是三三都是一手占角，因此即使多费一手占了天元，仍然是黑棋速度更快——快到可以连续发起两次进攻！
　　        速度上，新战法完胜传统棋理！
　　        这先着的两手如何运用，将是布局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下一手，吴清源静静思考了一阵，取出了黑子——
　　        下边星位！
　　        边星？
　　        秀哉愣住了——这是什么招法？
　　        和吴清源自己的左下星位黑子隔了五路，和秀哉的右下小目白子也隔了五路！
　　        这该算是守角还是挂角？
　　        但在吴清源看来，一旦角上下了星位，边上至少应当下边星，否则就是没有效率的着手——星位布局速度一定要快，步子一定要大，气势一定要足！
　　        若任由黑棋下一手再直冲向白棋小目位攻击，借进攻之势吴清源将能几乎尽收下边整条边！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秀哉去理解吴清源想做什么了，秀哉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阻止吴清源占领整个下边！
　　        秀哉毫不示弱，举起白子立刻向下边星位的黑军逼去！
　　        吴清源，不论你想干什么，在我面前你还撒不了野！
　　        然而，吴清源的构思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秀哉理解的范围——
　　        吴清源下一手，黑棋又占住了左边星位！
　　        又是一个边星！
　　        秀哉看着这棋局，真是哭笑不得——
　　        吴清源在棋盘右下部用两个边星、一个角星和天元共同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
　　        在秀哉印象中，只有让九子棋才会出现这样的形状！
　　        吴清源在这里跟秀哉下起了让九子棋——当然，以吴清源的天才，他这辈子应该是没下过几局让九子棋的……
　　        吴清源，难道你想就这样松散地把整个右下部全给围起来吗？
　　        看上去，这个结构松散得一碰就倒，无论如何不可能安稳地守得住。可是按照吴清源这种下法，很明显他就是想要这样守住整个右下方方正正的一百个着子点！
　　        这种形状太荒唐了，实在太荒唐了！
　　        但是，面对这样荒唐的形状，秀哉仍然没有马上进攻的可能——秀哉的左上角还不安稳！
　　        那个孤零零的小目上，孱弱的一粒白棋棋子远远望着前方隐隐约约的浩瀚黑阵，感到了一阵阵的惊恐！
　　        没错，这个黑军阵势很松散，随时可以击破。但是一旦白军攻入其中，黑军随时可以放弃这片大阵，借着白军攻击的力量将战火烧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孱弱的白棋左上角！
　　        一旦黑棋攻过来，左上白军将无力抵挡！
　　        是的，这个诡异的黑军方阵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合可为大阵，分又可各自为战，假如白军不先补强自己，将后患无穷！
　　        但是若白棋这时候去补强自身，那就等于再给了黑棋一招先手，黑棋又可以强化这片浩瀚的黑阵！
　　        新战法的速度优势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吴清源尽管阵型空隙很大，但时时刻刻处在引导局势的地位上，将先手牢牢地握在手中！
　　        这几手的较量，新战法一连串快拳直打得传统战法苦苦招架，毫无还手的时机！
　　        这场新旧战法的大战，战事之初是吴清源的奇招完胜。
　　        但是，吴清源，棋赛才刚开始，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
　　        这片四四方方的阵势看上去气势恢宏，似乎是黑棋遥遥领先，但它太大了！行棋之时过分追求速度，留下了数不胜数的空隙，这就是你的棋最大的破绽！没错，我暂时没有找到攻击的手段，但是……
　　        我秀哉以我数十年身经百战的经验断言：这片破绽百出的军阵将是你这一整局棋的败因所在！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五
　　        1933年10月26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第四轮结束。
　　        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离开了棋盘，向门外走去。就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棋手们发出了惊呼……
　　        那是木谷实和小岛春一的对局，就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木谷实再次凭借狂放的招法，执白获得了五目的胜利。
　　        而之前不久，吴清源执黑对加藤信的棋赛，吴清源围出了一道将近八十目的浩瀚军阵，疯狂地胜了加藤信三目。
　　        桥本宇太郎在众棋手的惊叹中静静离去，走出门的一瞬间回过身，将所有的喧闹紧紧关在了门里。
　　        这一轮比赛，桥本宇太郎执白一目惜败于关山利一，开赛以来至今没有赢下一盘棋。
　　        在木谷实和吴清源赢得一阵又一阵欢呼的时候，桥本宇太郎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关注的角落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谷底。
　　        回到濑越宪作那里，濑越宪作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吴清源与秀哉的那局决战上；来到日本棋院，所有人都在谈论木谷实与吴清源……
　　        在这个众人都为新战法疯狂的时代，赌气般使用传统布局的桥本宇太郎已经渐渐被人遗忘了……
　　        没错，桥本宇太郎自从手合赛第一次亮相拿黑棋使用二连星输给了启蒙恩师久保松之后，再也没有使用过这种新的战法。
　　        10月18日执白对阵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使用的是最传统的小目布局，甚至允许前田陈尔展开了秀策流。这局棋最终进入了复杂的缠斗，前田陈尔精准的选点没有给桥本宇太郎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最终取得了六目的胜利。
　　        而这一天对阵关山利一的比赛，桥本宇太郎面对关山利一多少有些新战法趋向的目外布局，再次使用了小目布局应对。最终，尽管桥本宇太郎遏制了关山利一大模样作战的计划，但自己也始终没能夺取优势，终局后一目憾负……
　　        这局棋桥本宇太郎已经尽全力了，但是仍旧无法获胜。
　　        当天夜里，桥本宇太郎也许又一次来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抱起石头一边往地上砸，一边痛斥自己“笨蛋”……
　　        当年在关西与木谷实并称，绰号“天才宇太郎”的桥本宇太郎难道今后就要这样沉沦下去吗？
　　        其实，在这个时期，桥本宇太郎回过头使用极其正统的传统战法是一件出乎了很多人意料的事情。早在1931年，桥本宇太郎就曾经使用已经具有了新战法思想启蒙的围巨空战术击败过木谷实，前半年他的棋也始终有着吴清源式的古怪感，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被视作有望争夺新战法主将候选的一位棋手啊！
　　        可如今，新战法终于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吴清源正在使用新战法与秀哉争锋的时候，桥本宇太郎竟然默默地回到了传统战法一方！
　　        也许，桥本宇太郎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天赋决不在木谷实和吴清源之下，所以无法容忍别人说自己正在钻研“木谷实、吴清源开创的战法”吧。
　　        但不可辨驳的事实是：桥本宇太郎这段时期的战绩太糟糕了，他上次获得棋赛的胜利竟然是遥远的7月，日本围棋选手权半决赛一目险胜关山利一！
　　        就在桥本宇太郎固执地站到了传统战法一边之时，整个日本棋院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年的秋季大手合，加藤信开始使用对角星布局，岩本薰多次下出目外布局，小野田千代太郎开始下三三！
　　        这三个人，如果大家还有印象，应该记得：他们是原方圆社棋手当中最有影响力的三个人！
　　        他们三个已经用自己的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们支持新战法！
　　        这三个人的这个立场决定了日本棋院天下大乱的日子正式到来了——以他们三人在原方圆社棋手中的影响力，这也就标志着原方圆社棋手已经再一次全部站到了本因坊的对立面！
　　        而本因坊棋手当中，小衫丁已经叛变。使用疯狂的新战法之后，小衫丁名气大增，他的棋尽管胜率不高，却人气十足，风头直追木谷实与吴清源！在小衫丁的带动下，本因坊内部已是人心惶惶，比如战绩多年不见起色的林有太郎就开始在秀哉能够容忍的范围内尝试双目外的怪阵了。
　　        而不属于本因坊或方圆社任何一派的棋手，比如关山利一等人，也给出了自己的立场：欣赏新战法的思路，愿以自己的棋力为新战法的完善做出贡献……
　　        开战之初，只有两员主将，显得孱弱不堪的新战法阵营就这样风卷残云一般宣告了大风暴的正式形成。坐拥广大棋迷的疯狂追捧作为后盾，主将之下的实力战将人数激增，让人忍不住想到了一个词：大势所趋！
　　        最重要的是，这半年的手合赛里目前战绩最为出色的三名棋手竟然是全胜的吴清源、仅负一场的木谷实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全都是新战法阵营的棋手！
　　        其中，小野田千代太郎在瓶颈期苦苦煎熬了数年，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凭借着六段的高段位竟在手合赛中排名前列！
　　        而坚持使用传统战法的棋手成绩十分惨淡，即使是当年春季手合赛全胜的前田陈尔到了秋季手合赛也成绩平平，更不用说至此时为止保持全败的桥本宇太郎了……
　　        这是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的征兆！
　　        在这样一个新旧时代交替的时期里，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是那个站在新时代巅峰的人。然而，桥本宇太郎悲哀地发现，未来那个站在新时代巅峰的人将是木谷实和吴清源，而不是他。
　　        难道要桥本宇太郎承认自己无力创造一个新的时代？
　　        1933年10月30日，已经打挂两次的名人胜负赛再次开赛了，桥本宇太郎也再次出现在了观战室。
　　        那局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决赛，正是在整整两个月前战毕的……
　　        两个月前，若不是我太看重胜负，今天坐在秀哉对面挑战的人应该是我桥本宇太郎啊……
　　        桥本宇太郎不服，但那一场本该赢下来的比赛也许将就此改变他一生的轨迹……
　　        这一天的战斗，秀哉看准吴清源的一招缓手，立刻攻入吴清源的方形阵势下部——秀哉开始冲击吴清源的黑阵了！
　　        吴清源不敢怠慢，牺牲下边利益保住了黑棋方形的大空——轻易让出边角也无所谓，要在中腹解决战斗，这正是新战法的精髓！
　　        随着秀哉对黑阵的第一波冲击结束，吴清源立刻开始运作右上白棋没能完全压制住的三三黑军——黑军轻轻抬起头，直指中腹！秀哉的速度劣势再次体现出来，在这里的争夺无力施展攻势，只得苦苦支撑……
　　        战斗展开不久，秀哉扶住了脑袋，以头痛顽疾未愈为由，第三次宣布打挂。
　　        至此，虽然秀哉获得了左下的利益，但是右上又被黑棋突破，得失相抵，仍旧是白棋苦战的局面。
　　        离开观战室，所有的棋手都在激烈地争论着棋局的走向，桥本宇太郎默默地离去。
　　        这局棋实在太过轰动了，人人都记住了吴清源对阵秀哉，但没人还记得两个月前那个输给了吴清源的棋赛亚军……
　　        大街上，棋迷们也都在热烈地讨论着棋赛，讨论的内容也全都是吴清源对秀哉，没有人还记得那个惜败给吴清源的“天才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在这样的落魄中感到了恐惧：看着吴清源的棋谱，他几乎想要惊叹于吴清源的天才！
　　        以天赋过人著称的桥本宇太郎，竟有一天想要去感慨别人的天赋？
　　        难道，我桥本宇太郎的才思已经枯竭了？
　　        1933年11月1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第五轮开战。
　　        吴清源执黑迎战本因坊一派的重镇，关西天才村岛谊纪。
　　        吴清源布下三三加星位的布局，然后立刻分投对方阵型。尽管村岛谊纪使尽全力阻止吴清源形成大模样，但吴清源神出鬼没的棋路最终让他防不胜防，在右上被吴清源鲸吞十一粒白子，构成一道七八十目的黑军大阵。村岛谊纪投子认负，吴清源又一次取得恢弘的大捷！
　　        另一边，木谷实与对新战法有些好感的加藤信展开了一场新战法之战。木谷实执黑毫不犹豫地布下了三连星，加藤信虽然以传统的小目阵型迎战，但战斗一开便放下角地，飞速地抢向中腹。出人意料的是，此时已经对三连星驾轻就熟的木谷实应付自如，仅仅89手，木谷实围起了一片一百余目的巨阵，加藤信就此投子认负……
　　        89手速胜！木谷实的三连星阵法已经成熟起来了！
　　        这两局棋又一次引起了业余棋迷们的一片欢腾。
　　        而这一轮比赛，桥本宇太郎没有出赛……
　　        风光全都属于木谷实和吴清源，不属于桥本宇太郎……
　　        11月6日，名人胜负赛再战，吴清源与秀哉在右下角展开了激烈地争夺，最终仍未能确立胜负大势——棋赛的悬念依旧。
　　        赛到一半，秀哉又指着脑袋说自己头疼，于是比赛又打挂了……
　　        如往常一样，第二天报纸上棋谱一刊就是一片片的热议。
　　        再过一天就是新一轮手合赛，木谷实的对手是岩本薰、吴清源的对手是久保松胜喜代。
　　        在日本棋院暂时排名垫底的桥本宇太郎，这一轮的对手是同样状态不佳的宫坂寀二，而且桥本宇太郎拿黑棋。
　　        即使如此，桥本宇太郎仍然想着不出赛的可能性——对于一名一直都依赖着天赋行棋的棋手而言，突然有一天感到自己的才思枯竭了，要他如何再去面对棋盘棋子？
　　        就在手合赛前夜，桥本宇太郎独自在家中痛苦的时候，吴清源突然敲响了他的家门——这个小师弟想要来找桥本宇太郎摆摆棋，备战明天与桥本恩师久保松的那一战。
　　        吴清源来找我摆棋？
　　        桥本宇太郎暗暗想笑——这时候的吴清源原本似乎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了……
　　        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26岁的桥本宇太郎与19岁的吴清源静静地将棋摆开，激烈地争论着每一处变化的可能，互相将对方作为假想敌进行攻守……
　　        恍惚间，桥本宇太郎感到这样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四、五年前，吴清源似乎仍然是那个刚从中国来的孩子，日语说得不好还需要借助纸条才能沟通……
　　        吴清源一直就是那个时候的吴清源啊
　　        这时候，桥本宇太郎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论吴清源将来是否会站到下个时代的巅峰，他永远是那个从中国来的吴师弟，而我永远都是那个桥本师兄啊！
　　        当晚，二人摆棋摆到很晚吴清源才离去。随着吴清源的离去，桥本宇太郎的心结似乎也渐渐松动了……
　　        吴清源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与桥本宇太郎意味着什么，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明天与久保松的决战而已。
　　        而桥本宇太郎心底却突然涌动起无数的情绪……
　　        吴师弟，谢谢你……
　　        1933年11月8日至9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第六轮战毕。
　　        木谷实对岩本薰一战，木谷实执白在下边布下了三连星阵型，岩本薰以目外加一间缔角应对，双方都瞄准了中腹！最终，岩本薰虽然抑制了木谷实三连星的发展，却让神出鬼没的木谷实从上边到中腹围起了一片大空，最终白棋四目获胜。
　　        吴清源对久保松一战，执黑的吴清源布下三连星，久保松以传统的双小目迎战。尽管久保松竭尽全力克制吴清源大阵，却仍旧被吴清源悍然屠掉上边巨龙，围出一片疯狂的黑阵，白棋就此认输。
　　        在人们为这两局棋欢呼的时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面对着宫坂寀二的星位加目外布局，桥本宇太郎静静地将黑棋第五手放在了目外。随着双方边上的争夺，桥本宇太郎将下边和右边的黑子全都放到了白军外延，随即黑69手啪地落在棋盘中央——中腹大空呼之欲出！
　　        没错，围中腹这种战法，我桥本宇太郎早在木谷实之前就用过！
　　        凭借着中央的这片大空，桥本宇太郎7目击败宫坂寀二，终结了自己的连败！
　　        桥本宇太郎终于回到了新战法的阵营当中！
　　        11月13日，名人胜负赛再开，秀哉再次强行冲击黑棋方阵，但一次次的冲击最终全都没能扭转白棋苦战的局势。
　　        第二天，报纸发行的时候东京各处又是一片片热闹的争论……
　　        只不过，这一次，桥本宇太郎释然了。
　　        若两个多月前我击败了吴清源，由我来挑战秀哉，我敢使出三三·星·天元这样的布局吗？
　　        若是我挑战秀哉，如今这种处处都在讨论棋赛的盛况还会出现吗？
　　        吴师弟，你做到了师兄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是你应得的！
　　        桥本宇太郎想起了一件事……
　　        数年前，桥本宇太郎观看了一场马拉松比赛。比赛一开，一位名为绳田尚门的著名选手就跑在了最前面。但比赛进行到一半，另一个选手脱颖而出，紧紧跟在绳田身后。领跑的绳田心神不宁，不断紧张地回头看……
　　        是的，吴清源、木谷实，你们是这个时代的领跑者。
　　        但我桥本宇太郎会紧紧跟在你们身后，随时准备超过你们，站到时代的巅峰！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六
　　        1933年11月22日，当“名人胜负赛”上秀哉还在不断抱怨头疼而打挂的时候，这一年的秋季手合赛迎来了一场重头戏——吴清源对木谷实！
　　        于是，在极其短暂的那么几天里，所有棋迷的关注被暂时从名人胜负赛中拉了出来，转到了这场手合赛上。
　　        新布局的两员主将，当年手合赛暂列前两名的巅峰之战！
　　        在这个时代，这两个天才的对决不输给历史上任何一对宿敌间的决战！
　　        本局由木谷实执黑，木谷实毫不犹豫地落在了右上角星位。
　　        吴清源立刻以左上角星位应战。
　　        紧接着，木谷实落子右下角星位——黑棋朝向三连星而去了！
　　        吴清源立刻在右边黑阵间投子——抑制木谷实的三连星！
　　        这是当年两人在地狱谷温泉就研究过的招法。对于黑棋的下一步，木谷实和吴清源都很清楚。
　　        左下角星位，找机会在下边布成三连星！
　　        白棋立刻又攻入下边黑阵，阻挠黑棋布阵。黑棋顺势向左边发展开，落子左边星位！
　　        黑棋布局四个子，全都下在了星位！
　　        同样使用快速的新布局，执黑的木谷实将速度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接下来，木谷实开始在中腹构筑起如海的大模样，吴清源也在黑棋模样上下两侧各自开始构筑白棋模样。两人都是大模样作战，各自都要在扩大自己阵型的同时攻进对手阵型！
　　        这是双方才气的较量！
　　        最终，吴清源下边阵型被破，但随后也在黑棋的追杀之下突入木谷实中央黑阵，活出一条大龙！
　　        经过一场精彩的破空与反破空作战，这局棋最终以和棋收场——好一场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和棋！
　　        最终，吴清源保住了这年秋季手合赛不败的战绩，执白战和木谷实更是令他信心倍增！
　　        木谷实六胜一和一负的战绩虽然稍稍逊色于吴清源，但是追赶者的大军已经赶不上他了——多亏了这局和棋，导致了不久之后另一局名局的出现。
　　        在那局名局出现之前，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故事还没有完……
　　        11月24日起，《时事新闻》报上刊登了一局棋谱：木谷实对吴清源十番棋第五局。
　　        在秋季手合赛如火如荼，新战法高歌猛进，名人胜负赛激战正酣之时，《时事新闻》突然开始提醒所有人，曾经还有这么一次十番棋惹得大家狂热过……
　　        当然，更多的人也许是突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十番棋赛存在啊……
　　        这年秋冬季节的日本棋坛真是气氛火热啊……
　　        这次十番棋进行到此，木谷实暂时三比一领先。但是木谷实已经三连胜，若按照升降十番棋的规则，这一局如果木谷实再胜吴清源就要降格了！
　　        可惜，这次十番棋并不是一次升降十番棋……
　　        对于这样的一局比赛，双方似乎都并不在意胜负，而是在意了一些另外的东西……
　　        棋赛一开，执黑的吴清源立刻在右上三三落子。
　　        木谷实毫不客气，在左上目外布下一粒白子。
　　        吴清源立刻又在左下角三三上落子，形成了对角三三的布局。
　　        木谷实则更加古怪，在右下角目外落子，形成了对角目外的怪阵！
　　        没错，这局棋的胜负不重要，两人更看重的一件事是：围棋布局可能的空间究竟还有多大？
　　        对角三三是否还有挖掘的空间？对角目外的阵型能不能用来发挥新战法的优势？
　　        紧接着，棋局展开，木谷实先通过攻击左下三三获得了左下外势，又利用右下目外获取了右边外势，很快在下部隐隐约约围起了一片大模样！
　　        眼看着白军大阵已经有模有样，吴清源的黑31子凌空点入白棋大空！
　　        一粒毫无任何依据的黑棋孤子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层层叠叠的白军大阵当中！
　　        好一粒英勇无畏的黑子！
　　        白军不敢怠慢，急忙先护住下边阵型。紧接着，围绕着这粒悬在半空中的黑子，黑白两军展开了激烈的空战！
　　        在一片浩瀚的中腹，一支冲入敌阵的黑军在白阵内左冲右突，如天降神兵；白军则设下十面埋伏，四处封堵，气势汹汹！
　　        过去的棋哪里有过这样凌空的杀孤与治孤？
　　        最终，黑棋在广阔的白军阵地中安然成活，白棋眼看实空不足，之后又错失了黑89的缓招之机，终于在163手投子认负。
　　        又是一局令人大开眼界的棋战——原来围棋还可以这么下！
　　        这一局，木谷实强围大空的战术被吴清源的治孤术所破，败得十分可惜——至少这说明，在中腹的争夺上，新战法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就在《时事新闻》报刊载这局十番棋的时候，这次孕育了新战法大风暴的十番棋开始遭遇了严重的威胁！
　　        按照当时秋季手合赛的排名，木谷实暂时并列第二。假如这次手合赛结束之后，木谷实能够进入前三（其实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将终于达到升段的分数，就此完成多年心愿——正式升为六段！
　　        然而，木谷实一旦升为六段，就意味着这次十番棋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木谷实和吴清源之间将出现段位差，两人将不能再以分先形式对弈！
　　        这次分先十番棋也将就此结束……
　　        对于《时事新闻》报社而言，这可是个巨大的损失。但是——你没能力让木谷实一个月内赶紧下完剩下五局十番棋啊！
　　        于是，报社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木谷实不要升段，虽然这么做很缺德……
　　        当年秋季手合赛结束之后，吴清源以八胜一和的战绩名列第一，斩获了他来到日本以来的第四次手合赛“一等”。
　　        木谷实以多负一场的差距名列第二，已经获得了升段所需的分数。
　　        但是在当时的日本棋界，升段绝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光达到升段分数是不够的！要想真正升段，还要接受最后一次考验。
　　        于是，日本棋院手合赛上的传统——日本棋院秋季升段赛决胜战，就这样展开了。
　　        达到升段分数的棋手，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更高的段位，必须在这样的一场比赛中击败一位日本棋院指定的对手！
　　        这种比赛，为了公平起见，比赛一局定胜负，黑方贴三目。
　　        木谷实的对手，最终决定是木谷实的师弟——关山利一四段！
　　        当年十二月，当吴清源和秀哉还在战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相比之下冷清得多的升段赛决胜战展开了。
　　        通常情况下，这种升段决胜战，如果不是对局双方有深仇大恨，是没有必要动真格的——对手难得有机会升段，这种比赛下真功夫未免太不道德了。何况，关山利一和木谷实是同门，要是真下真功夫那就是脑子有病了。
　　        这局棋毫无悬念，应该没什么看头吧……
　　        然而，这局棋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平常……
　　        比赛一开，执黑的关山利一飞速抢占了右上角小目。
　　        关山利一没有急着使用新战法，其实这种友谊性质的比赛也没有必要施展什么新战法。
　　        下一手，木谷师兄大概会下在星位吧，然后来一局三连星？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木谷师兄的恢弘战法，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学习啊！
　　        但木谷实显然有着更疯狂的想法……
　　        木谷实取出黑子，静静地落在了那个他觊觎已久的点上……
　　        这手棋一落，关山利一吓得差点仰倒下去！
　　        所有第一次看到本局棋谱的人反应基本都和关山利一差不多……
　　        过去本文中出现过很多有趣的第一手，比如有人下在三三、有人下在高目、甚至有人下在了天元……
　　        但是，木谷实的这一手，真正是前所未有的——左下，五五！
　　        没错，棋盘上横向第五道、纵向第五道的交点——五五！
　　        如我们过去所讲，棋盘上将角上星位到棋盘尽头的地域称为“角地”，两个角星之间称为边，边角中间的地域称作中腹。
　　        如果说角上星位还处在角与非角的模糊界限当中，这手五五就彻底脱离了角地了——这一手棋根本就是立刻攻进了中腹！
　　        彻底脱离角地的第一手，这可行吗？
　　        关山利一这一刻突然兴奋起来了！
　　        他感觉到了，木谷实的这一手将让他关山利一的名字就此进入围棋史！
　　        他亲眼见证了这前所未有的一招棋！
　　        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应对五五布局的人，关山利一静静地思考了一会。
　　        师兄，就与你在中腹进行一次空战吧！
　　        关山利一取出一粒黑子——左上角，高目！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这局棋有意思了。
　　        木谷实再次取出白子——右下角，五五！
　　        两个五五！
　　        这是多么怪异的一局棋啊！
　　        就这样，这局前所未有的稀有对局竟然铺展开了！
　　        凭借着超高位上五五一子，木谷实在右边构筑起了疯狂的白棋巨阵，同时不断派遣散乱的白军在黑阵内做些小破坏……
　　        不久，凭借着白棋右边大到荒唐的一片巨阵和左边在黑棋中活出的一片孤棋，木谷实中盘获胜！
　　        其实这局棋从一开始，关山利一的任务就不是获胜——毕竟，不好意思坏掉了师兄的升段大业嘛。因此，这局棋并不能算作是关山利一真正使尽全力在冲击木谷实。
　　        本质上来说，这局棋就是一场表演赛罢了。只不过，这也许是围棋史上最有趣的一局表演赛了。
　　        棋谱传出，整个棋界沸腾了，在名人胜负赛的间隙引发了人们对新战法的又一波狂热追捧！
　　        五五！这里也能作布局？
　　        那棋盘上还有哪个点不能用？
　　        就这样，新战法的发展出人意料地进入了癫狂期，各种华丽而怪诞的空中战争在棋盘上一片一片地展开了，一对又一对的对手疯狂地在棋盘中央飞来飞去，简直让传统棋手们认不出这围棋了！
　　        日本棋界已经彻底疯了！
　　        自此，木谷实更加稳固了自己新战法第一主将的地位，成为了那个时代当仁不让的风云人物！正在和秀哉恶战的吴清源将这个新战法最大的敌人狠狠拖住，让木谷实得到了这样疯狂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
　　        另一条战线上，秀哉仍然在一次又一次地打挂，艰难地在名人胜负赛上寻找着击败吴清源的办法——然而吴清源的手中始终牢牢握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优势，使得秀哉陷入了无法想象的苦战。12月4日，秀哉甚至仅仅只下了一手棋，接着便看着吴清源出乎整个本因坊意料的应手陷入了苦思，长考了整整三个小时后以头疼为由宣布打挂……
　　        19岁的吴清源竟然让本因坊秀哉名人陷入了如此苦战！
　　        无论秀哉，还是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甚至远在关西、被新战法的旋风吓坏了的久保松胜喜代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新战法已经成了气候，再也抑制不住了……
　　        今后的围棋，再也不是过去我们所熟悉的那样了……
　　        1934年的元旦，是新战法宣告横扫棋坛的一个元旦，是传统战法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无力抵抗的一个元旦……
　　        就在新战法彻底疯狂的时候，新的一年到来了！
　　        然而，一切就仿佛和上一年的末尾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这年年初，吴清源又应报社邀请，和木谷实下了一局“新派巨头临时进出战”。
　　        棋赛上，执黑的木谷实再次布下了双五五的宏伟阵型，吴清源则以二连星应对，紧接着直刺入中腹！
　　        两军棋子各自在对方恢弘的阵型间穿行，每一招都显得气势惊人，简直如同千军万马的史诗大战！
　　        最终，双方各自围出的大空中，吴清源杀黑子远多过木谷实，从而获得了中盘胜！
　　        不久，小野田千代太郎在与木谷实的新闻棋战中，施展出了木谷实开创的五五奇阵，木谷实则以三连星应对。又是一片华丽的空战，在新战法中获得新生的小野田中盘获胜！
　　        连续出现五五奇阵，新战法已经成了燎原之势了！
　　        气势恢弘的新战法！无拘无束的新战法！不用背定式的新战法！
　　        众多棋迷为新战法的出现疯狂了！
　　        而与此同时……
　　        1月5日，名人胜负赛上，秀哉从吴清源下出的第一手棋就开始长考，之后几乎是拼命走出了下一手，紧接着又被吴清源的应手逼得陷入了新的长考！
　　        吴清源的阵型已经几乎没有破绽了，从10月到现在秀哉没有取得过哪怕一分钟的优势！
　　        要输了吗？
　　        秀哉苦苦思索，未能找到吴清源棋型上的破绽，于是痛苦地扶住了脑袋……
　　        头疼，打挂……
　　        吴清源，我怎么可以在这样重要的一场比赛中输给你！
　　        不败名人秀哉，怎么可以输给一个只有十九岁的五段棋手！
　　        而且这个五段棋手还用出了“三三·星·天元”这样的布局！
　　        然而，就在众本因坊弟子为秀哉的苦战而惊慌失措，绞尽脑汁的时候，也许秀哉心底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吴清源，你为什么不是我本因坊的弟子？

newbeing

第六章 中腹 七
　　        1934年1月初。
　　        时值寒冬，整个东京一片萧瑟。
　　        本因坊家笼罩在诡异的沉寂中。
　　        众人围在秀哉身边，静静看着秀哉身前的棋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秀哉如往常一样，庄重而威严地端坐在棋盘前，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如同这严冬的东京城一般颓然了。
　　        这局棋，是第十二次打挂后的“名人胜负赛”对局。
　　        尽管秀哉对外称是细棋局面，但他心底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是黑棋领先……
　　        此时，整盘棋总共进行了159手。经过数次冲击，白棋成功地掏去了黑棋方阵下边和左边的地域，将方阵凌空悬在了中腹。但是随着黑白双方在这里的攻守，黑棋方阵越来越坚实，可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看上去已经没有破绽了。更可怕的是，这里的黑军还有发展的空间，中腹还有一片公共地域白棋很难和黑阵争夺！而除去此地，其他地方的黑白攻守双方基本都是两分，得失大致相抵。换句话说，唯一有可能决出胜负的地方就在这片黑棋军阵上，白军必须要在这里获得尽可能大的利益，还要打乱黑阵所有可能的发展空间！
　　        然而，对手是吴清源——面对着他攻守兼备，速度奇快的招法，怎么能做到大获其利呢？
　　        本因坊的荣誉就要毁在这局棋上了吗？
　　        小岸壮二，若你还在，该有多好啊……
　　        这时，一个人突然起身走到了秀哉身旁……
　　        “师父，弟子想到了一招棋，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秀哉静静抬起眼睛，看向身边的这个人……
　　        是前田陈尔。
　　        前田陈尔正恭敬地向秀哉施礼，将头低下，拼命掩饰着内心的狂躁！
　　        前田？你的棋招？
　　        秀哉静静沉默了一会，终于张开了干涩的嘴……
　　        “摆摆看……”
　　        秀哉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听上去竟像是锈蚀的金属……
　　        前田陈尔再拜，小心翼翼地从秀哉身前的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他的呼吸已经慌乱了，甚至拿着棋子的手都在颤抖！
　　        仿佛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前田陈尔极其艰难地将这粒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那个令他激动得无法遏制内心狂躁的点上！
　　        吴清源，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在秀哉师父的面前击败你！
　　        寂静的本因坊内，白棋棋子落到棋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柔软的如水滴一般的声音！
　　        这轻轻的一步棋，似乎耗尽了前田陈尔所有的气力！
　　        他沉重地喘息着，静静将手收回来，伏倒在地，紧张地等待着秀哉的评价……
　　        秀哉看着棋盘，默然不语……
　　        前田陈尔感到，似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整个本因坊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他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手心渗出的汗在严冬的寒气中透出刺骨的冰凉。
　　        “前田……”
　　        秀哉突然张开了嘴，用那锈蚀了的声音喊出了前田陈尔的名字。
　　        苍老的声音在整个本因坊回响着，久久不散……
　　        慌张的前田陈尔听不出秀哉这一声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只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快要抽搐了！
　　        “弟子在……”
　　        秀哉静静地将眼睛从棋盘上移开，看向正跪伏在自己身前的前田陈尔。
　　        “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关西人，对吗？”
　　        秀哉突然问出了这句话，令前田陈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沉静了一阵，前田陈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师父……没记错……”
　　        秀哉看着前田陈尔，默不作声。
　　        小岸壮二，也是从关西来的……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正在手合赛休假期间享受假期并一起研究拓宽新战法棋路的吴清源和木谷实同时收到了一个特殊人物的宴会邀请——日本棋院的创建者，大仓喜七郎。
　　        通常情况下，日本棋院内的一般棋手是没有机会去大仓喜七郎家吃饭的。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秀哉、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这样德高望重，在日本棋院有着重要影响的棋手。吴清源和木谷实都还只是年轻新锐而已，竟然得到了大仓喜七郎的邀请，难道是大仓喜七郎已经看中这两个人来做未来的日本棋院理事？
　　        木谷实想得比较多，他是一个遇事十分较真的人，始终认为大仓喜七郎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说，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要宴请他们的。
　　        而吴清源是一个天真的浪漫主义分子，根本不去理会大仓喜七郎想干什么，有大餐吃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大仓的豪宅中，并意外地发现大仓喜七郎摆下了丰富的中餐宴席！
　　        这就很明显了：这次宴席的主要对象不是木谷实，而是吴清源！
　　        大仓喜七郎为首的这批政界人士过去一直并不十分支持吴清源，甚至在吴清源赴日的事件上曾经十分犹豫，幸亏后来濑越宪作坚持运作才让吴清源有机会进入日本棋界。当时大仓喜七郎等人担心的事情是：若吴清源以中国人的身份夺得了日本的名人，那岂不是日本棋界的大灾难？
　　        但是，如今大仓喜七郎特意设宴邀请吴清源，看来过去的这种担心已经烟消云散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大仓喜七郎是真的看重吴清源了！
　　        宴上，大仓喜七郎、木谷实和吴清源三人讨论了很久关于围棋界的各方各面的事情，气氛十分热烈。只不过，在大仓喜七郎看起来，这次对话有一个让他十分不能理解的问题……
　　        吴清源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与秀哉正在进行的“名人胜负赛”！而这局打挂的棋赛明天就要续开再弈了！
　　        吴清源，难道在你心里和秀哉的比赛竟然也不必放在心上吗！
　　        很快，宴席结束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起身告辞。
　　        大仓喜七郎显得惊慌了！
　　        在大仓喜七郎的强烈要求下，他特意将两人一直送到了自家豪宅的院门。就在这段路上，大仓喜七郎终于直入主题：
　　        “吴君，关于明天继续进行的那场‘名人胜负赛’，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你帮我解答一下……”
　　        吴清源刚刚受过了大仓的盛情款待，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大仓喜七郎取出一份棋谱，指向其中的一个点……
　　        “吴君，明天再开赛之后，假如秀哉下在这个点，你会如何应对？”
　　        吴清源看向大仓喜七郎指出的那个点，有些想笑……
　　        大仓喜七郎确实是一个业余棋迷，但是他的水平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业余高手而已。对于顶尖职业高手的对局，大仓喜七郎的招法实在太过儿戏了……
　　        吴清源指向棋谱：这步棋，只需要从上面挡住就行了，黑棋阵地十分稳固，这一招没有任何威胁。
　　        说完，吴清源和木谷实向大仓喜七郎告别，各自回家了。
　　        大仓喜七郎送走了这两个人，回过头再看向吴清源指出的应手——看上去似乎有道理，但是又似乎没道理……
　　        是因为我的棋力太业余，所以无法理解吴清源的应手吗？
　　        当时吴清源和木谷实都没有想到，大仓喜七郎指出的这一手棋其实并不是大仓本人想到的……
　　        前不久，大仓喜七郎对不断打挂的棋局感到急不可耐，很想立刻知道究竟棋局会如何发展，于是亲自跑去本因坊家打听秀哉是否真的会输……
　　        然而，他意外地发现本因坊家的气氛竟然比起之前几个月要轻松得多！
　　        面对大仓喜七郎的询问，本因坊家弟子只是指着棋谱上的一个空点，告诉大仓：这个点将是吴清源的致命伤，这局棋吴清源输定了！
　　        第二天，打挂了十二次的名人胜负赛再次开战了……
　　        本因坊众弟子严阵以待，静静守在观战室，等待着棋赛开始。
　　        秀哉再次坐在了吴清源对面，瘦小的身材这时却显得无比高大。
　　        不久，棋赛开始。
　　        这一局棋，要在今天迎来非同凡响的一招棋了。
　　        吴清源，不是我秀哉不守棋道，只是本因坊和名人的荣誉不可以毁在我秀哉的手中！
　　        若有一天你知道了这步棋的真相，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何尝不想和你堂堂正正一决胜负，但是这局棋，我无论如何不可以输！
　　        秀哉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地落在了那天前田陈尔颤抖着双手落子的那个点上……
　　        白棋，第160手，凌空点入黑棋方形军阵！
　　        吴清源一愣——这步棋，正是昨天晚宴后大仓喜七郎指出的那一手！
　　        这手棋，原来不是大仓喜七郎作为业余棋手的请教，而是在试探吴清源可能的应手！
　　        紧接着，吴清源稍稍揣摩一下这粒白子，不禁大惊失色！
　　        这步棋——简直是神授的妙手！
　　        棋局进行到前159手时，黑棋方阵只有上方还有两路的空当，左边还未封住口而已。下边黑棋边界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断点，看上去十分安全。同时，白70，白72两手棋先前被秀哉作为弃子投入了黑棋大阵中，一直被当做废子，无人在意。
　　        然而，白160手，十分精妙地处在黑阵左方的空隙和上方的漏风口之间。尽管如此，看上去似乎黑子只需要将上边的漏风口封住，这粒白子也就闹不出什么风波了。然而，黑阵下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断点却恰恰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若白棋从此处断开黑军正好可以将整个黑阵顺势断成两截，就此吃尽黑阵！若黑棋强行护住下方断点，不远处的两粒白棋废子又恰好处在十分精妙的地点，和黑阵内的白军联合起来正好可以再次将黑棋大阵打成两半，先后吞吃！
　　        黑阵内原本的破绽都并不大，单独应对，甚至同时应对两个三个漏洞都游刃有余，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白160一手，恰恰十分诡异地将黑阵内所有的破绽全都活跃起来，将这些微小的漏洞一个个积累在一起，竟然正好形成了黑棋无法应对的局面！
　　        这手棋，已经不能说完全是出于实力了，甚至或多或少含有一丝运气的成分在内——只是恰好棋行至此就出现了白160这个绝妙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好点！
　　        看着这一步棋，吴清源感到了惊恐——苦心经营了三月的黑棋方阵竟然突然面临着全线崩溃！
　　        吴清源开始了长考……
　　        观战室，木谷实、濑越宪作等人都为这神话般的一步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众本因坊弟子却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在一片喧哗中静静等待着新棋谱的送来……
　　        前田陈尔静静看着乱作一团的木谷实等人，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木谷实，吴清源，我将就此剥夺原本属于你们的下一个时代巅峰的位置！
　　        下一个时代，将是我前田陈尔的时代！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击败你们！
　　        对局室里，此刻寂静无声。
　　        吴清源看着棋盘，痛苦地思索着。
　　        难道在原本那样大好的形势下，我却要就此败北吗？
　　        秀哉看着眼前苦苦思索着的这个十九岁的少年，一瞬间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自己的宿敌濑越宪作的得意弟子。
　　        秀哉想到了当年的关东大地震，那场大灾难之后，本因坊家的一切辉煌付之一炬，连秀哉自己都已经感到绝望之时，自己身前那个为了报恩而忙碌至死的身影……
　　        他也是一个长考派棋手，坐在棋局前苦思的时候，表情就和现在的吴清源一模一样……
　　        十九岁，那正是当年他被称作“麒麟儿”的年纪啊……
　　        秀哉突然感到一阵凄凉……
　　        自己六十岁的时候，竟然已经沦为了一个时时伤怀的老头子了……
　　        毕竟，小岸壮二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啊……
　　        就这样，吴清源苦苦思考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落下了第161手。
　　        这手棋虽然勉强挽救了黑棋阵型免于崩溃，但是给白棋留下了无尽的后招空间！围绕着这片黑阵，白棋立刻在四周展开了神出鬼没的攻势，令黑棋完全疲于应付！
　　        随着这一系列攻势的尘埃落定，黑棋方阵虽然保住了，但是原本由方阵发展出的五粒黑子遭到了白军鲸吞，原本黑棋微弱的领先优势就此立刻遭到了逆转，秀哉第一次确立了微弱的领先！
　　        但此时整盘棋就只剩下了官子了！
　　        胜败转折就此奠定了！
　　        吴清源痛苦地思索着，拼命寻找可能再次翻盘的空隙——可是，他的对手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啊！
　　        秀哉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年轻人，这一瞬间竟然恍惚间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的对手，多么像当年的小岸壮二啊……
　　        就在这时，就在吴清源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的时候，秀哉做出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秀哉轻轻扶住了脑袋，温和地说：我感到头疼了，此局打挂……
　　        在胜负将分的时候，秀哉宣布打挂！
　　        吴清源惊讶得抬起头，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秀哉关切的眼神！
　　        “吴清源，下次我们下完这局棋。”
　　        ——吴清源，不要放弃……
　　        秀哉静静站起身，转头离开了身后那个痛苦思索着的少年……
　　        在秀哉的带领下，本因坊众弟子很快离开了。
　　        前田陈尔跟在秀哉身后，看着秀哉的背影——他很想去问秀哉为什么不在今天结束战斗，而要给吴清源喘息的机会。
　　        但是，前田陈尔最终没胆子问出来。
　　        秀哉走在寒风凛冽的东京大街上，十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年轻棋手感到热血沸腾了……
　　        吴清源，这一战我胜之不武。即使你输了这局棋，将来的棋界也是属于你的。
　　        你配得上即将到来的那个时代！